用“散装卫生巾”的人

2020-09-01 17:35:05来源:澎湃新闻编辑:覃贻花

“散装卫生巾”的热搜评论刺痛了阿莱。

那句“我有难处”,让她想起贫困的青春期,自己为了省下一片卫生巾,是怎样把塑料袋垫在内裤上,再垫上一层纸,来应付那个“说不出口”的烦恼。

草纸包不住秘密。经血会从纸边漏出,渗透在裤子上,引起调皮的男同学的嘲笑。为此,每次月经到来,她都如临大敌,不想去上学。

志愿者马婷见过更多局促不安的眼神,来自乡村的留守女童。第一次来月经,女孩们以为“得了病,就要死了”。

还有一些癌症病人,卫生巾是她们的日用品,买来的散装卫生巾可以堆满整个房间。

被“月经贫困”话题串联起的,是一个个隐秘的角落,和难以言说的苦楚。

网店贩售的散装卫生巾。

在散装卫生巾商品问答页面,店家称有工厂消毒证明等证件。

贫穷

“穷”深刻印在27岁的阿莱记忆里。父母务农,家里姐妹四个,吃饭穿衣都紧巴巴的,卫生巾就像是奢侈品。

小学六年级,升学考试,要交补课费50元。父母拿不出这笔钱,阿莱只得硬着头皮去上学,假装忘记带了。她的名字因此被记在教室的后墙上,整整一个学期。哪怕后来补上了20块钱,她也再不想上那堂课了。

六年级下学期,她月经初潮,不敢张口问父母要钱买卫生巾。小卖部的卫生巾平均一片要2毛钱。母亲买来的基础款20片,她能用上半年:卫生巾上面铺上草纸,一片用一天也不换,经血少时,就把塑料袋垫在内裤上,再垫上纸。

这个秘密让她看起来很不自然。每当放学,她会把书包带拉到最低,好让书包遮住渗到裤子上的血渍。总有几条裤子被洗到褪色,也洗不掉那些浅黄色的污渍。

这样的经历王惠也有过。她已经博士毕业,是3岁孩子的母亲,至今保持一个习惯:月经期尽量不出门。

她的少女时期在青岛的一个村庄度过。农村小卖部售卖的月经棉臃肿不堪,像一根油条,吸水之后变得又硬又窄,经血常会侧漏到裤子上。

可是这样“不好用”的月经棉,家里也没有存货。上中学时,她的父母月收入不到500元,妈妈为了省下卫生棉给她用,常常用红色的草纸折一折垫着将就。

从王惠的村子到县城坐公交,车费只要一块钱。但很多人一辈子没去过几次县城。直到读高中,王惠才见到县城超市里卖的那种有名字的卫生巾。它们看上去那么洁白轻盈。

王惠不想比她小8岁的妹妹经历类似的窘境。读大学兼职的钱,她每次补贴给妹妹,都一再嘱咐,“买好一点的卫生巾给自己用”。

她觉得,“经历过贫困,更能感同身受”。

“耻感”

还有一些少女,被来月经的“羞耻感”强烈地包裹着。

大学生赵嘉曾去到贵州凯里的乡村短期支教。那里的老师很少,孩子们大多是留守儿童,跟爷爷奶奶一同生活,他们看上去腼腆又好奇。

赵嘉支教的一个月里,“100个孩子里有30个” 只换过一套衣服,有的人校服袖口皮筋松了,蓝色校服袖子变成了黑色,也没有换洗。

她教的是英语,孩子们大多发音不准,她会将那些听写不认真,发音不对的孩子留下来,给他们补课。其中有一个五年级的女孩,聪明早熟,教过的单词跟读几次就能背诵,但就是不愿意好好学,经常被她留堂。

一次放学,她看到女孩裤子后面脏了,以为坐到什么脏东西。女孩难为情地小声告诉她,自己卫生巾用完了,拿树皮纸垫的,家里妈妈妹妹也要用卫生巾,不好意思开口要。

赵嘉回到宿舍,把自己带来的一整袋卫生巾都留给了女孩。支教团聚会时,她提出给孩子们上一节性教育课。

她们约出班上发育较早的十几位女孩,给她们讲月经是成长的正常现象,怎么和家人开口,怎么清理保持卫生。

赵嘉惊讶地发现,女孩中只有一个人的家长讲过为什么来月经,并且教她如何使用卫生巾。

而其他孩子的家长,从未和孩子提起过生理卫生常识,甚至会批评,“来个月经就不能干活?变娇贵了。”一些孩子为此来了月经,也不敢和家人讲。

在爱小丫基金会做了七年志愿者的马婷,给留守女童发了三四年的卫生巾“小丫包”。走进那些贫困县的中小学,她明显感到女孩们来月经的“耻感”,这些家庭普遍贫穷,父母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打工,相比男性,女孩是家中被冷落的人。

来月经后,女孩们偷偷把自己不穿了的秋衣、秋裤裁剪成布,当作卫生巾使用,也不会告诉爷爷奶奶。不少农村女孩8-9岁才上一年级,到了四五年级会经历初潮。在月经期间,也要帮家里干活,放牛放羊。

马婷感到,这些未得到关照的心在忐忑地等待着一句安抚。

“春柳”

给留守女童上性教育课时,每当讲到“月经”“性”等字眼,孩子们都低下头。

志愿者会告诉她们,来月经,是“你们长大了,成熟了,能替家里分担了,是好事情” 。

志愿者问,听懂了吗,底下一片沉默。

课后,他们给孩子们发放小卡片,收集听课反馈。在卡片上,孩子们留言说, “感谢老师,懂了怎么保护自己。”

从2017年开始,上海仁德基金会发起“春柳计划”,给四川和陕西的留守女童提供生理期关怀。秘书长王宛馨说,项目起初是给偏远地区的女童普及性知识,但在调研过程中,他们发现,生理期问题是六至九年级留守女童的主要烦恼。

除了卫生包,春柳计划还给女童们送去生理知识的课程,和关爱陪伴。

王宛馨说,项目起名“春柳”,也是寓意女童如春柳般羞涩娇弱,缺少面对生理及身体变化的勇气,但终究也会茁壮成长。

仁德基金会发起的“春柳计划”。

困境

至今,三山家里还堆放着一大箱散装卫生巾,20多元100个,静静地待在储物间的一角。

外婆没用完的散装卫生巾。

宫颈癌晚期患者的阴道和肛门会不断分泌血液、炎症脓水和脱落的癌症组织。患者卧床时,臀部垫着护理垫,再穿一层成人纸尿裤。因为纸尿裤透气性不足,频繁的穿脱不方便,很多患者家属选择用卫生巾替代纸尿裤。

卫生巾垫着臀部,吸收分泌物,不必与下体直接接触,对患者来说更舒适一些。

尽管散装卫生巾不贵,但白天每隔一个小时换一次,晚上三四个小时换一次,一周就能用完近百个。频繁更换卫生巾,三山外婆心疼,她趁家人不注意时,替换卫生纸垫着。

  外婆吃的药。

照顾卧床病人的活很辛苦,几个小时陪上一次厕所,几个小时买一次饭,一天换几次衣服,都要清清楚楚。担心别人照顾不上心,家人没有请护工,就三山、妈妈和舅舅倒着班看护。

每天上班前的5:00-9:30,三山去医院,到了9:30妈妈再来换班。等到妈妈上班时,就是三山和舅舅倒班。

妈妈的工作做一天休一天,常常是她下了班就直奔医院过夜,一个月回家一次,在医院里睡了两年的折叠床。

每次为外婆清洗完分泌物,他们都会擦上消毒用品,扑上产妇用的松花粉保持干燥。同病区的患者中,只有外婆从来没有长过疹子,因为卫生巾更换的勤。

三山分不清外婆是装作乐观,还是对自己病情并不清楚。她总是说,一个人在医院就可以,赶着家人离开。

老家房子那整条街都是纺织厂和服装厂,外婆年轻时在棉纺厂工作,喜欢做手工。三山还没结婚,外婆就开始给她将来孩子的做枕头了。

外婆给三山缝制的棉拖鞋。

今年5月,外婆昏迷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给三山未来的丈夫包红包。半夜里,她醒过来,抓着外公的胳膊清点崭新的纸币,整整齐齐地包好,放在枕头底下。

这之后,她再也没有醒过来。散装卫生巾,让三山想起外婆。

在我国,每年宫颈癌新发病例多达10数万人。有售卖散装卫生巾的网店店主向媒体透露,他们的商品大多流向北京、上海这样一线城市的肿瘤医院。

散装卫生巾就这样连接了发达和贫困地区的不同女性的境遇。

13岁时,贵州女孩雅倩曾与身为扶贫干部的妈妈去到农村。在一个贫困户家里,她发现自己来月经了,对方找来一块棕褐色的粗布给她,说她和孩子都用这种月经带。

她也跟随母亲去到医院,在妇科病房,盖着脏污的被褥的妇女被问到病情,难以启齿。母亲告诉雅倩,有人来例假时使用了不洁的卫生品,被感染了病菌。

在王宛馨看来,散装卫生巾的话题被热议,也许能让大家关注到这些女性的困境,尽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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