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财经国家周刊》记者 张安彤

久负盛名的瓷都景德镇，陶瓷及相关行业从业人员多达15万，这里是手艺人的聚集地，“景漂”的天堂。以此为圆心，江西各地乃至全国巧思的匠人、几近失传的民间手艺皆受到很大程度的辐射和曝光。

景德镇集市。图/IC photo

然而，在现代工业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传统手工艺也正面临着严峻挑战——相比工业流水线生产的手艺工商品，传统手工艺品人工成本高、制作时间长，品牌宣传力度不足，购买渠道阻塞，在市场上整体竞争力不足甚至缺失。

部分手艺人因此被迫放弃自己的本行，转移到城市打工。

事实上，手工业可以促进就业和提高居民收入，在全球范围内是公认的减贫工具。传统手工技艺的流失，不仅破坏自身原生性，有碍文化传承，也影响了地区手艺人的收入水平。

如何利用新技术“复兴”传统手工艺，让更多手艺人能体面地传承老祖宗辈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摆在面前的迫切难题。

大师在流浪

出生在江西新余分宜县洞村乡的李年根，是家里竹编手艺的第五代传人，现年61岁的他，用了几乎一辈子的时间，守护着祖辈留下的竹编手艺。

李年根是跟着伯父长大的。两岁半父亲去世，四岁母亲改嫁，六岁时，他被送到伯父家里生活。

小时候生活条件不好，家里常常没有东西吃，为了挣到粮食，李年根九岁就开始跟着伯父学习竹编。“那个时候我是拼死练，把这个手艺练出来。”

当时在乡下，晒粮食用的簸箕，家里用的箩筐、篮子，都是用竹子编的。没有竹匠，田里的稻谷就没办法扬起来，李年根的手艺很吃香。

过了没多久，周围三个乡镇的人就都知道了，做竹编有个手艺很好的小李，别人一天只能做一个竹筐，他能做四个，找别人要四五天才能完成的活儿，他两天就能做完。

于是十三岁起，他就开始帮伯父带徒弟，十五岁时，他正式自立门户，独自到周围各个乡镇去做竹编。这一做，就是五十多年。

在漫长竹编生涯里，李年根经历了竹制器物在人们生活中的大起大落——从一开始的家家户户离不开，到工业品加速发展后的替代淘汰，竹制品在大约二十年前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竹编的手艺也日渐衰落。

此时李年根已人至中年，面对订单越来越少的现实困境，他也动了随大流出去打工的心思，但终究是舍不得。“别人出去打工一年能挣一万多元，我在家里一年只能挣一千多块钱，但是又舍不得年轻时练出来的手艺，一段时间不做将来就不会做了。”

权衡再三，他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白天出去跑摩的，晚上回到家里做竹编。第一次出车，他半小时就挣了8元，扣除2元油钱净赚6元。这半小时的收入，他做竹编要两三天才能赚到。

之后的数年，他坚持白天跑摩的，晚上回到家里，再做几个小时的竹编。他也试过去学习裁缝、木工，但只有竹编能让他静下心来，也让他觉得真正有趣。

正因如此，在孩子长大、家里负担不那么重了之后，他用积攒下的钱整修了家里的房子，全职回归老本行。

重新做回竹匠，竹制品的销路依旧是困扰。

雪上加霜的是，李年根的儿子不愿做竹匠，出去打工了；女儿也学竹编手艺，还收了几个徒弟，但迫于生计，改行做了其他事；当初一起学竹编的老伙计、自己带出的30多个徒弟，几乎周围所有会手艺的人都改了行。

过年的时候，曾经的徒弟打工回来，诉在外打工的苦：“师父啊，如果能包吃包住，一个月3000元，我就回来做竹匠。”

李年根听了心疼，他心疼徒弟们在外吃苦，也心疼他们的竹编手艺——手艺常用常新，有手艺经常不用，不仅没办法进步，还会把之前的忘掉。

2018年，李年根遇到了第一次转机。

他听说家附近有个景区要开张，就带着自己的竹编作品，去景区附近的路边摆摊。景区的游客很多，李年根积累多年的精湛手艺，得到不少人的赞许。

第三天，县里宣传部的人找到李年根，告诉他这样的传统手艺可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政府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洞村竹编被评为新余市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李年根被认证为非遗传承人。之后的几年里，他开始四处参加手工艺比赛、展会，手艺也逐渐得到更广泛的认可。

去年上半年，他用积蓄在乡里租了一间小店，出售自己制作的手工艺品。在店里，他遇到了竹编手艺的第二次转机。

新余市雕刻学会副会长胡文敏在店里看到他的作品，希望他加入自己创办的兆铭工作室，通过抖音来宣传非遗，也为非遗产品打开销路。

李年根有些犹豫，他担心自己没有文化，只有一双会编竹子的手，能做好吗？胡文敏说：“我看中的，就是你这双手。”

胡文敏告诉他，兆铭工作室已经和当地有木雕、玉雕、剪纸、竹编、骨雕、陶瓷等手艺的十多位非遗传承人合作，通过抖音帮他们宣传非遗手艺，建立抖音小店销售非遗产品，还带动了当地就业，帮助了60多位贫困人口。

不出意料，李师傅和他的竹编火了。很多网友通过留言和评论提出想让李师傅编各种新奇有趣的东西，包括孩子们喜欢的玩具铲车、时髦的皮包、方便整理的化妆箱，他都尽量满足：“只要是和竹编相关的内容，我都愿意拍。”

这其中，最别出心裁的，可能是“竹编二维码”。视频中，李年根穿一身军绿色的工作服，头发花白但神态飞扬，快速地劈竹篾、上色、切割、编织……

他的双手因多年劳作显得粗糙，但这并不影响他手指的极度灵活有力，两种颜色的竹条在他手里纷飞穿梭，一个竹篾编织成的二维码渐渐出现。用手机扫一下，还真的可以使用。

如今，李年根的抖音账号@非遗鸿铭阁老李已经拥有400万粉丝，视频播放量超过10亿次。通过抖音，他每月卖出的竹制品有上百件。

在外装模板、盖房子的徒弟们也正在回归，李年根实现了当初他们一个月3000元的愿望，包吃住，回来一起做竹编。

“好的东西只要认真去做，总有一天可以被看到”

像李师傅这样坚守了一辈子不赚钱的手艺，默默无闻的老师傅还有很多，在传承与创新的面前，他们的经验也让年轻人受益匪浅。

周馨今年26岁，是景德镇陶瓷大学研二的学生。今年5月17日晚，她在抖音上发了条视频，吐槽一个景德镇陶瓷大学生最常见的苦恼：在集市上蹲守一整天，一件作品都没有卖出，晚上还要把瓷器原封不动搬回学校。

视频发出仅一天，播放量突破了135万，点赞2.5万次。周馨的视频让很多网友第一次知道景德镇还有个陶瓷大学，更多网友被这位乐于自嘲的可爱大学生打动，直接鼓励她线上卖货：

“原来景德镇陶瓷大学就是专门做陶瓷的吗？”

“我去景德镇就喜欢买学生做的，创意无价！”

“开线上小店吧！我想买你的作品。”

一个月后，周馨开始在抖音直播带货，她没想到，这天直播只来了30人，却将所有瓷器“洗劫一空”。

一共50单，她打包发货了一整天。第二天顾不上休息，她又开始通宵设计新作品。

自此，周馨的学生生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从陶瓷集市摆摊的大学生，变成了直播间里的带货主播。

对她来说，这是个绝对正向的循环。直播成功后，周馨开始用视频分享更多自己的作品，作品“爆”了，评论回复不过来，她只能置顶一条“请大家来我直播间”的评论，于是，一开直播，又是一轮抢购。由于供不应求，周馨的直播间里还渐渐出现了许多来自朋友和同学的作品。

这种场景周馨两年前是不会想到的。当时，她和男朋友叶翔刚刚创立“大鱼瓷活工作室”，冀望她和叶翔能像他们第一件作品——一条“有梦想”的陶瓷鲸鱼一样，“即便身在海底，也要拥抱蓝天”，勇敢追求自己的艺术梦想。

但大学生创业这条路不好走，缺资金、没资源，尤其周馨做的是相对小众的陶瓷艺术。

传统的陶瓷艺术创作者展示自己作品的方式，只有办展览一种，不过这需要大量时间和钱，大学生能举办一两次个展已属难得，很多低调的创作者可能一辈子也办不成展，更别提变现。

在做直播之前，周馨的买家主要是从一周一次的景德镇陶瓷集市摆摊等来的。

偶尔运气好，能遇到“大客户”。一些瓷器商人或收藏家会在集市上寻找艺术性较高的瓷器作品，看上了一种款式，下单定制成套作品。

但这样的买家可遇不可求，一般情况下，周馨在集市蹲一晚上一件也卖不出去，算上路费和各种成本，去一趟125元，一件瓷器几十到几百不等，亏本而归是常有的事。

周馨也有自己对艺术的坚持和傲气，她比较“挑客户”，不仅需要买家懂艺术，还需要他们有耐心。

相比常见的家用和工业瓷器，周馨做的艺术陶瓷对技术要求更高，她最经典的作品之一，是一条陶瓷金龙鱼异形盘。盘子形状由圆形切割而来，制作时要把原本的圈足切开，过程中极易碎裂，刚开始做时，十件里有七八件会坏掉，一年后周馨做得熟练了，损坏率降到十之二三，之后再未下降。

周馨创作的陶瓷金龙鱼异形盘

好的作品需要被发现，但仅靠线下集市和可遇不可求的展览，对周馨这样的普通大学生来说，太难了。

直播和短视频的传播形式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这一痛点，尤其对陶瓷艺术品来说，能直观地展示作品细节，还可以实现讲解，甚至能够分享创作全程。网友如果喜欢，直接可以下单购买，整个交易过程对双方来说，都省时省力。

周馨的直播间人最多时，有几千人同时在线观看他们的瓷器作品和创作。过程中，她也与不少粉丝建立了伯牙子期式的感情。“很多粉丝都热爱艺术，能理解作品，也对陶瓷有很深了解。”

今年6月，周馨误打误撞参加了抖音江西分公司举办的企业入驻抖音小店直播大赛。6天的直播里，她卖光了自己工作室里积存的所有作品。看到她的成绩，同学和附近的工作室也开始尝试在抖音上直播。

周馨觉得，在抖音做直播是传统手工艺从线下到线上转型的一次机遇。“这给年轻的手艺人带来了希望，好的东西只要认真去做，总有一天可以被人看到。”

“买卖是最好的保护，使用是最好的传承”

当我们谈论传统手工艺保护与传承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是手工艺文化背后，成千上万以此为生的匠人。

景德镇的“景漂”就是这一庞大群体的一部分。据统计，“景漂”的数量目前有3万多名，多是来自国内外的艺术工作者。手艺不仅是他们的梦想，更是实实在在的衣食住行。

抖音电商运营负责人木青在做非遗传播传承的过程中发现，很多非遗传承人、老手艺人最想要的，不是自己的手艺变成橱窗里的古董，而是让手艺走进每个普通人的生活，有人用，有人买，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买卖是最好的保护，使用是最好的传承，分享是最好的传播。”

那么，怎样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给这些手艺人提供实在的红利和更普适的发展空间？

我们先从传统手工艺的特质分析。

手工艺品不同于一般工业品，它具有较高的艺术文化价值。这既体现在产品的形态设计上，也体现在制作过程和工艺历史等背后的故事里。

比起简单直接的图文营销，视频的展现形式更加直观、叙述感强。例如，“一件制作精美的紫砂壶，包含了繁复的工艺，动态的视频直播可以在呈现货品的同时，把背后的制作过程、设计理念、承载的匠心故事完整地展现给用户。”木青说。

其次，对于手工艺的展示传播而言，视频也是一个更加真实可信的载体。手艺人通过视频直播还原真实的工作场景，与手机屏幕外与之互动的粉丝建立互信关系，这个过程也是在促进购买。

但仅此还不够，好手艺要被更广泛地发现，还需要利用新技术帮助推广。很多手艺人虽然在电商平台开设店铺，但传统工艺品的销售并不能突破圈层，订单主要还是来自老顾客、圈里人。

用好智能分发的特点和优势尤为重要。在抖音上，只要内容足够好，通过智能推荐，手艺人的视频、商品就能够被更多用户看到。这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目前手艺人个体作坊式生产销售的困境。

此外，针对手艺人的扶持计划也在推进和落实。10月23日，在景德镇陶溪川园区，抖音正式宣布面向全国手艺人、手艺商家推出“看见手艺”计划。该计划将发挥抖音视频直播、电商的能力，通过流量扶持、费用优惠、官方培训、专属运营活动、直播基地服务等多项举措，助力传统手工艺被更多人看见，为手艺人创造更多收入。

这不会是件一蹴而就的事情，或许需要李师傅那般长久的坚持和培育。

三年前，文化部、工业和信息化部、财政部就已发布《中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提出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为基础，对具备一定传承基础和生产规模、有发展前景、有助于带动就业的传统工艺项目，建立国家传统工艺振兴目录。对列入振兴目录的项目，予以重点支持。拓宽传统工艺产品的推介、展示、销售渠道，鼓励商业网站与相关专业网站设立网络销售平台，帮助推介传统工艺产品。

而今，新的直播电商业态已经成形，传统手工艺“酒香也怕巷子深”的困境也有了新的解决路径，能否复兴，则考验着参与者们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