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非遗融入现代生活——专访天津市工商联副主席、天津荣程集团董事会主席张荣华

2020-11-23 12:13:15来源:新华社客户端编辑:

在2020年召开的全国两会上,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以机构名义提交了一份“关于优化非遗政策、引导非遗产业化发展的提案”。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王剑英  编辑高雪梅


在成立于1956年的浙江省湖州市善琏湖笔厂,工人正在制作国家非遗项目湖笔(翁忻旸/摄)

在2020年召开的全国两会上,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以机构名义提交了一份“关于优化非遗政策、引导非遗产业化发展的提案”,提案负责人是天津市工商联副主席、天津荣程祥泰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董事会主席张荣华。

自2005年国务院发布《关于加强文化遗产保护的通知》、2006年公布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后,关于非遗“能不能产业化”“要不要产业化”的争论一直存在。

支持者认为,产业化可以激活文化遗产的商业价值,为其注入更多活力;反对者则认为,用商业思维对待非遗,市场的逐利性会导致非遗被割裂与分化,将不可避免地破坏非遗传承的原生态。

日前,《瞭望东方周刊》专访了张荣华,请她聊了聊这份提案,以及她对于“非遗产业化”、文化与商业的观察与思考。


张荣华

不能单靠补贴

《瞭望东方周刊》:今年的全国两会提案,你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主题?

张荣华:我国由政府主导推动的非遗保护工作,迄今已走过十几个年头,国家为这项工作制定了相关政策并投入大量资金。有数据显示:自2006年到2014年,中央财政累计投入35亿元用于非遗保护;过去五年,这笔资金高达46亿元。

国家公布的5个批次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共有3068人,各省级传承人有2万多人。2008年中央财政对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补贴为每年8000元,2011年提升到1万元,2016年又提升到2万元;省级传承人的各种地方性补贴也少则几千元,多则2万元——但非遗发展仍相对比较缓慢。

随着社会、经济飞速发展,非遗所依存的人文和自然生态环境更容易受到影响和破坏:人口快速流动,信息获取渠道极大丰富,一些非遗项目受众持续减少;生活成本高,传承缺乏场地,学徒收入低,许多传承人面临“没人、没钱、没销路”的问题;也有一部分非遗传承人依靠政府补贴,不思进取,养成“等靠要”的思想。

目前国家的非遗政策大多属于保护性质,我认为,单纯靠补贴的方式只能起到最基本的“保护和保存”作用。如果能通过激励性政策引导非遗走向产业化,形成市场机制,不断完善自身造血机能,可以让非遗得到更健康、良性的发展。

《瞭望东方周刊》:你的建议具体是什么?

张荣华:主要有以下几条:

1、将国家级和省级传承人的政府直接补贴政策调整为补贴博物馆、文化机构、个人消费者去收购、收藏传承人的非遗作品,通过市场化机制鼓励传承人精益求精、努力创作出好作品。

2、对于购买非遗作品或服务的消费者,建议有关部门出台消费税抵消个人所得税的政策,鼓励消费者购买非遗产品,引导消费需求。

3、建议有关部门围绕国家战略计划,如一带一路、乡村振兴等,统筹相匹配的民俗老字号、非遗老字号,通过补贴消费等方式,引导大家购买产品、体验服务。

重点在于利用政策杠杆去引导非遗产品与服务的消费,培育非遗文化市场机制的形成,助力保护传承与创新发展。

《瞭望东方周刊》:这份提案有何回应?

张荣华:两会以后,国家税务总局、文化和旅游部都专门给我打来电话,仔细询问、了解相关的情况和我的想法等,国家税务总局前后给我打过三次电话,他们尤其重视消费税相关的部分。

按照正常的程序,凡是全国两会的正式提案都会得到相关部门的一份正规答复,现在还在过程当中。


贵州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赤水竹编”(杨文斌/摄)

融入当下生活

《瞭望东方周刊》:荣程集团是以钢铁为主业的大型民营企业,你如此关注非遗这一文化项目,提案之前做了哪些调查?

张荣华:荣程集团1994年起家,在国家“传承创新、推动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精神的指引下,自2013年开始正式跨入文化板块。

荣程的“时代记忆”项目秉承挖掘、传承、记录、弘扬非遗文化使命,搭建了线上平台“时代记忆·非遗地图”和线下场馆“56个民族非遗保护中心”,其中线上平台以“互联网+文化+地图+场景+支付”的模式,致力于打造文旅O2O新模式,现已有1020位非遗匠人入驻,上线商品4200多种,完成非遗地图项目定位点19800项。

2017年,“56个民族非遗保护中心”落成,这是非遗生活化、场景化展示及体验于一体的民族非遗主题场馆,覆盖了传统手工艺、民间美术、民间音乐、传统戏剧等十几大类非遗项目。目前已对接合作各民族匠人3000余位,并建设有多个非遗大师工作室。

这几年的非遗项目实践与思考是这份提案的基础。

《瞭望东方周刊》:在这个过程中,你的观察与思考是什么?

张荣华:我发现,国家直接补贴给钱,传承人能够真正走出来的很少,对大多数而言,还是原有的空间,还是传统的模式。而传统模式做的手艺技艺类的东西,和现在的生活融入度不是很高。

比如,云锦以前主要是做成朝廷里的官袍,如果现在生活里再那么穿,既不现实,也不好看,需要转换一些方式,让它点缀我们的生活。

什么叫传承?如果能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它,与现在的生活方式有机链接,和社会的下一步发展镶嵌、相结合,那叫很好的传承,像人的生命一样不断繁衍,往前走。

这需要开发创造出新的产品,符合当下的、未来的需求。

举个例子,在“56个民族非遗保护中心”,有一位来自贵州的20岁的姑娘韦映红,她有苗族的蜡染手艺,但在家乡的小镇里时,基本只限于“染”这一环节,产品很少。入驻中心后,在平台的引导下,在与游客的互动中,逐渐开发出围巾、服饰、包包、茶席、挂件等多种生活用品,打造了“小映红”文创品牌,广受欢迎。

这些年我看到了很多非遗传承人的坚守,让我很感动,但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很辛苦。有些传承人的后代不愿意学,几辈人传承的东西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很不容易。很多传承人自己也着急找出路、找通道,有紧迫感也有责任心,想凭手艺发家致富,也带动家乡发展。

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换一个思路,将抢救性的保护变为跟现代生活对接。

国家的钱花到哪儿更恰到好处?给到市场端去拉动产业发展,还是给到传承人端?我认为,从市场端反推过去会更好一些,从供给侧的角度,那边生产者挺辛苦,这边市场还不太需要,市场想要的又找不到。如果有一种方式让供需双方尽量别错配,真正有机结合,市场不就能更有序、更良性运转吗?

当然,这只是站在我的维度和角度,以这几年我对非遗的观察得出的认知,还需要更多的专家、业界人士去论证。


贵州姑娘韦映红在56个民族非遗保护中心制作蜡染手工艺品(王剑英/摄)

产业化≠批量化、大众化

《瞭望东方周刊》:非遗产业化这件事一直存在争论,你如何看待反对的观点?

张荣华:我们在做非遗相关的各种项目时也会出现不同的观点。各种观点本身并没有对与错,只是大家所站的维度不一样,对于生活的认知和需求不一样,自然看法不一样。

依文集团创办“依文·中国手工坊”,将大山深处的传统手工艺赋予时尚化、生活化元素,培训大批绣娘制作服饰类产品和各种衍生品,将民族传统文化及手工技艺赋予商业价值,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光彩,既让绣娘们赚到钱,公司也发展壮大了。有一位70多岁的苗族奶奶潘玉珍通过依文平台一年挣了150万元。

民族品牌在国际化,很多国外的大品牌也引入了中国的非遗元素,包括很多影视剧也植入非遗,如果说非遗不值得产业化,这些不都是很好的例证吗?

《瞭望东方周刊》:有一种观点,产业化会破坏非遗的原生形态,而这是它最宝贵的东西,比如,市场的需求大了,势必要扩大生产,但批量化的东西和手工慢慢做出来的东西肯定不一样,市场的逐利性也会导致强化非遗能盈利的部分,压缩、放弃不能盈利的部分。

张荣华:产业化不是简单的批量化、大众化,我强调的是将非遗放到整个社会的生产链条里去,重整产业链条,赋予它更多的生命能量。

就蜡染来说,除了这门手艺,它得有布、有丝线、有染料吧?这是不是就跟养殖、农业大生态结合起来了?它的产品需要创意、设计,需要有生产制作、市场营销、售后服务等等环节,整个产业链能解决多少就业问题?

“56个民族非遗保护中心”里有一位水族姑娘韦小慧,在中心待了两年后,将学到的知识、创意带回家乡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在“时代记忆”的扶持下,开设了马尾绣工作室,整合当地资源,带动乡民生活越来越好。这样,“集团加集体”的模式就出来了,产业链慢慢就拉开了。

至于产品工艺方面,我觉得只要有市场,传承人们都会用心去做的,而且很多项目必须要求手工,无法机械化。从健康生活来说,我个人也不提倡批量化。一件衣服20块钱,你买5件,扔了也不心疼,用心做的衣服100元一件,你穿5年都不舍得扔,性价比哪个好?扔了的衣服都变成了垃圾,从资源能源利用、环境保护的角度,哪个更好?

此外,民族的也是世界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倡导世界范围内的非遗保护与传承,如果能古今结合好,东西方融合好,整个链条非常大。

《瞭望东方周刊》: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很多非遗涉及某些核心技艺,过去传承都是传内不传外,甚至传男不传女,这势必影响它的产业化,他们愿意打破这样的思维吗?

张荣华:反正我所接触的都很愿意。以前秘不示人,因为他们靠这门手艺吃饭、养家糊口。现在国家发展,政策也好,生活水平提高了,已经过了那个阶段,大家意识层次也在提高,自家孩子不愿意学,就想找别人家孩子教,生怕失传了,要跟社会链接起来,越多人去做,对他的下一步发展也很有利。

很明显的一个例子,青海热贡唐卡传承人兰卡老师以前就是传男不传女,现在公开招学生,免费授徒,另一位传承人娘本老师也是。有个残障小女孩在那里学唐卡,五年才能出徒,但她有了一门技术,可以养活自己,也就有了一辈子的尊严,多好。

公益事业产业化

《瞭望东方周刊》:“时代记忆”工程能赚钱吗,还是需要用其他业务的利润去补贴和支撑?

张荣华:“时代记忆”工程里,我们投资上千万改造了5000多平米的一栋大楼,给56个民族非遗提供展示空间和工作室,给进驻非遗中心的人提供基本工资、住宿和线上平台等各种资源,工作室卖出去的商品我们也不提成。

负责这个项目的老总,他父母曾连着追问了他一个月:花这么多钱做非遗保护,能给你们公司挣回来吗?干点别的不是更好吗?

但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我单一指望它做一门生意,链条不拉开,它确实不成立,无法存活。但把产业链条摆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它是成立的。既然是做产业,就必须要盈利,所谓文化自信、文化产业,如果不盈利,怎么让更多人尤其是年轻人走进来呢?

我对它的定位是“公益事业产业化”。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它已经有模有样了。

《瞭望东方周刊》:具体包括哪些方面?

张荣华:通过举办非遗讲堂、非遗分享课、非遗培训和文创产品开发,它已成为天津市非遗旅游的网红打卡地。线下场馆至今已经接待了近百万游客,成为天津的一个教育基地,门票收入、活动收入就有了。手艺人在这里学习提升,回去建设家乡,荣程就成为他们大的支撑平台,整个体系都可以链接上了。

“时代记忆”通过非遗文化进校园活动培养“非遗小匠人”,已和京津冀五十多所高校和百余所中小学校合作,辐射人群超过五万人次。

它与20个省、市非遗中心和非遗协会签署了非遗地图项目战略合作协议,在全国46个少数民族地区建立起民族合伙人战略合作,融入“乡村振兴—百村计划”。

在天津连续六年举办非遗节庆类旅游活动“葛沽宝辇花会”。2017年以来,携手近百位非遗民族民俗文化传承人,先后在美国、英国、斯里兰卡、捷克等国家开展“一带一路·文化行”交流活动。

跨界、跨业态、相关多元化,把各种环节都串起来、资源整合起来的时候,运营模式、盈利点就出来了,有了人流量,有了产品,用文化引流、空间聚流,产品是资金流,文化是可持续流……在价值存在的前提下,让收益持续,只不过它的转化需要时间。

国家的大环境也提供了有利因素:非遗进校园、进社区等相关政策、“一带一路”倡议、精准扶贫、乡村振兴战略……还有,我发现“90后”、“00后”这一拨孩子的民族归属感很强,对非遗产品很有热情。

国家现在对非遗很重视,很支持,希望每个人都能珍惜这份重视,自发地传承好。在市场中不断地创新,让产品融入生活,这是真正的良性循环,可持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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