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情感直播领域，找演员、写剧本、演戏的现象并不少，甚至还形成了专门的产业链，有主播、演员、编导，与情感主播连麦的演员被称为麦手

● 随着受众群体画像日益精准，不少情感主播在直播中设置陷阱，进行虚假宣传与情感裹挟，引诱缺少网络判断能力且信任主播的中老年群体在直播中购买假货，甚至直接骗取他们的财物

● 如果情感主播在直播中带货，就变成了商业广告活动，带货行为要受到广告法等相关法律的约束

□ 本报记者韩丹东

□ 本报实习生 王 奇

“妻子独自将孩子抚养长大，却在家里备受冷落”“丈夫去世6年，打工途中又相逢”“丈夫出轨，妻子有外遇”……在短视频平台上，有这样一群帮网友解决情感问题或家庭纠纷的情感主播，各种荒诞的情感故事在他们的调解下最终会走向完美的结局，观看直播的中老年粉丝也随之心满意足，拍手称快。

然而，所谓的“情感调解”或许只是主播们吸金的幌子和筹码。《法治日报》记者调查发现，很多情感主播会通过直播带货获取收益，其中不乏售卖“三无”产品和假货，甚至直接骗取财物。而且，据了解，情感直播中很多离奇的故事大多是按照剧本来演的，背后已经生成了从编剧、演员到演员培训服务的完整产业链。

直播调解家庭纠纷

粉丝多为中老年人

直播行业的兴起带火了很多主播，除了带货主播、娱乐主播，还有一种情感主播，在他们的直播间总能听到一些奇葩的情感故事。从婆媳关系到伴侣出轨，从老人赡养纠纷到女孩被后母虐待，他们能处理生活中许多理不清断不了的家务事。

有这样一个案例：婆婆打电话说前儿媳不回来看孙女;儿子说前妻在家懒散不干活，婆媳关系不好天天吵架;前妻说婆婆嫌弃自己生了女儿，因为各种婆媳矛盾所以不愿意回去看孩子。

接到求助后，主播开始给婆婆打电话，婆婆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愿意给前儿媳道歉。主播打电话给儿子，儿子改口说前妻对自己很好，是母亲的做法有些过激了，并劝说母亲向自己的前妻道歉。前妻也一改之前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接受了婆婆的道歉。最后主播试图劝前妻和儿子复婚，理由是为了给孩子一个美满的家庭。直播间刷起了一片弹幕：“回家吧。”

这种家庭琐事与情感纠纷，最容易吸引中老年群体的注意，曲折跌宕的故事情节与大团圆的故事结局又能满足中老年群体的心理需求。

“我妈喜欢的主播，说好听点是直爽的女汉子，但说难听点就是村妇式的泼辣。言语甚是粗鄙，一言不合就开骂，扯着嗓门大喊，站在道德高处批判，或者用其他方式威胁。”北京市民徐冰(化名)吐槽说。

实际上，对于夫妻之间的情感问题，情感主播所谓的调解通常是以一些温柔体贴的话，让女方发泄情绪，从女方身上获得男方的隐私，再以挑衅甚至侮辱的口气和话语激怒男方，甚至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得男方没了脾气。然而，又常常因为一面之词骂错了人。结果就是，听完女方说的话，开始骂男方;听完男方说的话，又接着骂女方。如果骂错了，就以“对方没和我说这件事，我不知道”为由搪塞过去。此外，还有主播直接冒充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来询问对方，在直播间当起“执法者”。

有网友对于此类情感主播的做法表示质疑：“如果他真是一个热心的、喜欢解决感情纠纷的人，可以当一个专业的情感咨询师或者律师，而不是主播。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主播们倒好，上去给人添把火，煽动情绪。人在失控状态下说出来的话、作出来的决定会是理智的吗?”

编造故事吸引流量

故事情节荒诞离奇

2020年6月，为了增加节目效果，黑龙江省大庆市一男子王某在快手直播中编造女方被人身侵害的情节，同时编造女方花费40多万元为男方买了一台车的情节(实际上是女方只支付了首付，余款由男方贷款偿还)。在之后的电话连线中，故意制造言语冲突比较激烈的情景。

节目播出后，引起网民强烈反感和气愤，相继有大量网民向快手平台和网警举报。王某的账号被平台封了之后，他又换了另一个昵称继续直播。2020年6月23日，大庆警方依法叫停王某的直播节目，并传唤王某到公安机关接受调查。

随着直播平台里情感主播的规模不断扩大，直播间的故事变得越来越离谱。譬如，年轻女孩嫁给傻子，被后妈跟婆婆一起欺负;恶毒妈妈不管瘫痪丈夫，还要把女儿嫁给46岁大叔;儿子去世一年，儿媳突然怀孕。其中有的故事还是“连续剧”，主播先帮女孩讨薪，又帮她摆脱婚事，然后再帮她寻找亲生母亲。

有主播从简单的语音连麦，改成视频直播跟踪现场解决问题。

在某一场直播中，一名女子痛不欲生，欲跳河寻死。但是眼尖的网友发现，在绝望的时刻，该女子不忘戴口罩，戴帽子，全副武装，好像知道有人要拍摄一样。还有网友发现，同样的故事在几个直播间轮番上演，全网情感主播都在现场直播解决。

事实上，这些故事背后大多有完整的剧本。《法治日报》记者了解到，在情感直播领域，找演员、写剧本、演戏的现象并不少，甚至还形成了专门的产业链，有主播、演员、编导，与情感主播连麦的演员被称为麦手。

在一篇名为《麦手修炼手册》的文章中，《法治日报》记者了解到，麦手可分为单麦和多麦，单麦是指一个人讲述故事和主播单线连麦，多麦是指多人连麦，2人或3人以上和主播互通。多麦团队需要从身边或者网上，去找适合自己的搭档，可临时搭戏，也可以长期合作。麦手的必备素质包括：懂直播规则，避免违规;现场应变能力;语言表达和快速理解对方意思能力;创新和表演能力;具备职业素养。最受欢迎的剧情有出轨类、喜欢表哥或表妹、乡村剧情、苦情、家庭暴力等。

这些演戏的麦手为直播间带来了巨大的流量。情感主播中，粉丝量多的超过千万，少的也有几万，随便点开一个200万粉丝的主播，其直播观看数就能达到20多万人。

直播暗藏带货套路

演戏卖惨诱导下单

随着受众群体画像日益精准，不少情感主播在直播中设置陷阱，进行虚假宣传与情感裹挟，引诱缺少网络判断能力且信任主播的中老年群体在直播中购买假货，甚至直接骗取他们的财物。

在主播的情感裹挟下，一些从来不在电商平台购物的中老年人，也开始在情感直播间下单。有网友刷抖音时偶然看到某主播在为一位白血病患儿筹款带货，出于同情便下单了包括羊毛被在内的35件商品，花费近一万元。收到货时却发现羊毛被里的填充物根本不是羊毛，还散发出臭味。

今年3月18日，抖音安全中心发布的《“卖惨带货、演戏炒作”违规行为处罚公示》揭露，情感主播会采取多种方式进行带货。有的主播在直播间编造婆媳矛盾、出轨、破产、未成年人寻母等故事，演绎调解家庭矛盾、情感纠纷、私人变故等夸张情节，以此行为博取用户的同情心，诱导其购买直播间内售卖的商品。例如，“让我们伸出援手，帮这对失散20年的母女重聚，您每购买一只手镯就是在为她们的团圆尽一份力。”

还有主播在直播间上演团队矛盾、债务纠纷等情节，增加降价戏码，以此夸大商品价格优势，经常出现叫喊、争吵、摔东西甚至肢体冲突等过激表现。例如，“已经交不起孩子的学费了，今天帮他讨债，已经把欠债工厂老板堵在仓库里，原价3999元的戒指现在降价到99元，先拍先得!”

上述公示显示，抖音平台共处理相关违规直播间446个，封禁违规账号33个，包括10个粉丝量超过百万的主播。

情感主播讲故事骗流量违背公序良俗

对话人

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　　　　刘德良

上海恒衍达律师事务所律师　　　　王艳辉

《法治日报》记者　　　　　　　　韩丹东

《法治日报》实习生　　　　　　　　王 奇

中老年人沉迷直播

主播极易乘虚而入

记者：情感直播间往往通过虚假的离奇故事来赚取流量，这种“演戏”行为，在法律上应如何看待?

王艳辉：情感主播通过讲述夸张、虚拟的故事来骗取流量的行为，从目前的法律规定来看，并不属于违法行为。从道德上来讲，这些行为是违背公序良俗的，但如果仅仅是讲故事并未有其他行为，是不构成违法的。

刘德良：情感直播间往往通过虚假的故事来赚取流量，如果内容违反了《互联网信息服务管理办法》等规定，比如涉及淫秽色情，那么就是违法的。

记者：情感主播通过带货诱导观众购买假货，甚至直接骗取财物，会涉及哪些法律问题?

王艳辉：如果情感主播在直播中开始带货，就变成了商业广告活动，就要受到广告法等相关法律的约束。如果其明知销售的产品为假货、“三无”产品，那么就涉及虚假宣传，应当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如果其明知销售的产品为假冒注册商标的商品，情形严重的还有可能触犯刑法中的销售假冒注册商标的商品罪。如果主播直接骗取财物，则根据情形可能构成诈骗罪。

记者：案例显示，情感主播的受众多为中老年人，您认为造成中老年人沉迷这类直播的原因有哪些?需要采取什么措施防止老年人上当受骗?

王艳辉：主要原因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大多数中老年人退休在家，时间相对充裕，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关注主播的直播内容;二是大部分中老年人的生活比较单调、乏味，因为不再工作，所以生活圈子较小，儿女们往往又因为忙于工作没有时间陪伴，导致中老年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都比较空虚，需要寻找一些感情寄托，而情感主播恰恰是抓住这一点，针对中老年人设计一定的剧情来吸引他们;三是中老年人因为年纪和时代背景等原因，往往比较重感情、警惕性较低，对目前的直播行业乱象缺乏了解，因此更容易被一些居心不良的主播乘虚而入。

我建议一方面子女应当尽可能地多陪伴父母，教会他们一些防止网络诈骗的方法，让中老年人能够有感情寄托并且保持一定的警惕性;另一方面相关部门也应当针对网络直播乱象出台相应的法律法规，并加大执法力度，整治违法行为。

刘德良：要避免上当受骗，首先要进行安全防范意识的教育，其次要打击诈骗行为。应该充分利用网络及各种媒介广泛宣传，提高中老年群体的安全意识。如果发现诈骗，就要及时报案，让公安机关及时介入。

当然，老年人如果有家人陪伴，有其他的爱好追求和娱乐方式，可能就不会沉迷于网络，避免上当受骗。

加强事前事中监管

营造清朗网络环境

记者：情感直播间的主播打着情感牌，编造故事，获取流量，甚至还会在直播间售卖一些质量参差不齐的货品。对于这种现象，政府相关部门和平台方应如何作为?

王艳辉：这里面既存在违反道德的行为，又存在违反法律的行为。

针对违反道德的行为，相关部门和平台应当设置一些行业标准，对于一些过于夸张甚至违反伦理的不良内容进行过滤，营造相对清朗的网络环境。

针对违法的行为，相关部门应当及时制定相关法律法规，加大执法力度。一旦有违法行为发生，就能有法可依并且能高效执法。

最后我认为，全社会都应当重视对中老年人的关爱，举办适合中老年人参加的社会活动，积极对一些新的社会现象进行宣传讲解，倡导儿女对中老年人多关怀、多陪伴。只有让中老年人的生活和情感世界都丰富了，才能让骗子无空子可钻。

刘德良：对于平台来讲，要具体看主播与平台之间的关系。如果主播是平台的工作人员，就是代表平台，这种情况下如果出现违法行为，平台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因为主播相当于平台的员工，平台从里面受益，所以平台对主播的行为要承担监管义务，如果主播违法，平台就要承担连带责任。

另一种情况是主播独立的入驻平台，平台与主播之间是一种租赁关系。这种情况下，平台对主播有监管的义务，要承担事前事中事后的监管。从目前的法律来看，事前和事中监管还缺乏系统的可操作性的规范，所以更多的是采取事后监管，比如发现有诈骗行为后，采取拉黑主播或者查封直播间的措施。

这也体现出目前的监管观念相对比较落后，未来要转变执法观念，要有大数据思维，充分利用大数据、人工智能平台，对直播进行实时监管，发现问题及时采取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