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作品在百老汇唱响十五年!走进黎锦扬与消逝了的《花鼓歌》

2021-11-09 07:41:20来源:人民日报客户端编辑:


1957年的黎锦扬


《花鼓歌》百老汇演出海报


黎锦扬与女儿和本文作者(右一)在洛杉矶家中

一晃,那个让《花鼓歌》在百老汇唱响了十五年的剧作家、小说家黎锦扬先生已经离开三年了。我的手机里仍存着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条语音信息:你下周会来看我吗?我等你。

时间显示2018年9月21日。

而手机里另一条英文信息来自他不会说一句汉语的混血女儿安吉拉,意思是她父亲去世了,他的肾脏自夏天就没有恢复过来。

那天是2018年11月8日。

这几年里我不时看到他,有意或无意。在电脑里我有一个照片文件夹,里面全是他的照片——从97岁到103岁,都穿戴干净体面,透着老者的尊严感。长满老年斑的瘦脸,金丝眼镜,稀疏却总是服帖地梳理好的灰白头发,当然,还有那温和的微笑和眼神。自2012年到洛杉矶初次去拜访他起,每次见面,我都会给他拍些照片。最后一次拜访,是预感到他不久就要驾鹤西去吗?我请了获得过艾美奖的摄像师史蒂夫同行,希望征得黎先生同意,给他拍一些生活场景录像。没想到,他没等到那一天。

初次相识,他就已经是97岁的老人,清瘦,老迈,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进到客厅,打量着那完全中式风格的家,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老人,我不由感慨万千:时光真是一把无情剑,愣是把一个风流倜傥的俊逸才子黎锦扬雕刻成了形销骨立的老者。美国人不知道谁是黎锦扬,但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知道C·Y·LEE(Chin Yang Lee),这是他名噪百老汇的英文大名。他的书房兼客厅墙上装饰不多,却无不与他的成就相关:《花鼓歌》的舞台剧照,因上世纪50年代的美国找不到好的中国演员,他告诉我那妩媚的女主角是日本人;电影获奥斯卡的新闻剪报;他那气质与美貌皆不输电影明星的美国太太的黑白照;他家八兄弟“黎氏八骏”气宇轩昂的合影,个个都在熠熠闪光。

论华裔文人在美国主流社会的成就,他可谓首屈一指。《情人角》《赛珍珠》《金山姑娘》等11部英文小说畅销美国多年,如今一部首版书在网站上卖到1500美元还一书难求。有人说他的文学成就丝毫不输同样用英文写作的林语堂,尤其是一部《花鼓歌》曾改编成歌剧在百老汇连续上演十五年,与《音乐之声》《国王与我》等齐列美国十大歌剧之一。《花鼓歌》后由好莱坞改编为电影,获三项奥斯卡金像奖。虽然他后来也有几本书被翻译成中文出版,但中国人知其名者并不多。

见面前,我曾读过黎锦扬的演讲英文稿,文采与口才俱佳,一眼就能感知真是聪明人。读完他的自传《跃登百老汇》,才知道这个自小在北京红庙小学读书的少爷式的人物出生于湖南富裕的乡绅之家,曾为他家做过家具的木匠,几十年后变成了名满京师的大画家齐白石。一母所生弟兄八个无一不是名人,尤其是大哥黎锦熙曾任北师大文学院院长,与赵元任、钱玄同等人共同发明了现代拼音。

老八黎锦扬自小受大哥关照,抗战期间毕业于西南联大,他曾给缅中交界处一个土司当英文秘书。可好景不长,日本打到缅甸了,为了保命,他只好跑到重庆,又从那儿坐“飞虎队”的飞机到印度,再坐船漂到美国,就读哥伦比亚大学比较文学系,不久退学转至耶鲁读戏剧。毕业后他为报社写些小文谋生,日子拮据,签证过期,移民局限期让他离境。好在上天庇佑,创作勤奋的他接到天上掉下的美元而非馅饼:一部短篇小说居然获得了头奖,他以特殊人才的身份得到长期居留证;在一位女经纪人劝说下,他弃小说改写舞台剧本,在多次碰壁打算放弃之际,他的《花鼓歌》受到认可并在百老汇上演引起轰动。

尽管身在好莱坞百老汇这样的娱乐圈,一口地道的英语几乎没有口音,他的汉语仍说得非常好,带一丝湖南口音。我问他英语和汉语哪种语言更让他感觉舒服,他平静地说:“完全一样,表达起来没有任何区别。”不像一般的老者车轱辘话来回倒,他的头脑非常清晰,镜片后的目光明明是慈爱温和的,却又透着精明审视的光。为证明自己不老,他总喜欢给我展示他当天的劳动:整理得很清楚的旧稿、书信、发表在发黄的旧报上的小文,都分门别类整理好了,封在不同的文件夹里。

他是个幽默的小说家,很会讲故事,一段一段,有趣而新鲜。“我的女儿和儿子不会说一句中国话,他们也不知道我的价值。我女儿曾经结婚,很快她离婚了,抱怨中了我小说的毒。因为读到我一部小说里面的爱尔兰男人太帅又完美,她年轻时真遇上了一位就迫不及待地嫁了,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当年为了写中国人的故事,跟太太商量好,专门跑到圣盖伯的华人区租房子,每天看到的是中国人,吃中国菜,听中国话,进门回家和太太也说起了中国话,她直笑我,后来我的英语也有了中国腔调。”甚至说到他故去的妻子也不忘幽默:“我太太是个‘杂种’,身上有英国德国等许多血统……”

老人有着辉煌的过去,年近百岁仍然不放弃梦想——他希望能有国内的电影人把他的作品搬上银幕。“如今国内派演出团来歌舞表演,这初衷是好的,让外国人了解中国文化和艺术,可许多太浮于表面,表演完了走人,什么影响也留不下。倒不如上演话剧舞台剧,有好的情节有打动人的故事,糖衣包住Message(信息),才能被别人记住和接受。我们不能直接说自己好,得让别人说才行……”他不时仍去看国内来的演出,也不吝发表自己的看法。

他认为《雪花秘扇》本想展示中国人的生活与文化,可是表现得让西方人如坠云里雾里。“好本子太重要了,他们应该看看我的小说。”《开路先锋》是他的一个电影剧本,展现华工为美国修铁路所做的贡献,他非常盼望能有人将其搬上舞台。我理解他,成名作《花鼓歌》像一盏明灯,让他不甘心自己和那些文字在黑暗中无声无息滑入生命的终结。

我是真心想让这株原产中国、移嫁美国的老树开新花,介绍了一位美籍华人上门谈合作。不久派拉蒙电影公司还真与他签了一个授权,支付他一千美元,保有他一部书稿一年的改编权,如果小说改拍了电影,再付他五万美元。他第一时间打来电话给我报喜,欢快的声音让我都跟着兴奋起来。他的声调明显比平时高好几度:“我不是为了这点钱高兴,我都这岁数了,钱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是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到我的作品喜欢我的作品。”我知道,说到底,一个作家和一个普通人的心愿没有两样,只不过希望自己是有用的,即使年近百岁。

可一年过去了,派拉蒙没有丝毫动静,意味着电影投拍不可能了。

我再去看他,他的失落显然写在脸上,但仍不肯放弃,“万达不是收购了AMC电影院吗,我知道冯小刚最近也来星光大道留手印了,你也出席还见到他了,是否有可能请冯导看一下剧本请万达出资投拍呢?”我不想打击他说电影投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便说我回头问问。

同时我给国内几家熟悉的出版社朋友发了黎先生和他的图书简介,有一家表示有意出版,中英文对照,让读者既可读小说又可学英文。但到了要签合同阶段,对方变卦了,说对市场没把握,担心赔钱。

我把这消息告诉他时,他脸上那黯然的神色让我难过不已。

不久我就离任回国了。再见面,已是三年后。位于洛杉矶犹太街区那扇漆成大红色的小门仍在,那个几乎被风干了的老人仍在,像挂在枝头最后一片黄叶,更弱不禁风了。

他喝了我带来的绿茶,显得神清气爽起来,声音柔弱地对我说:“我有一篇稿子,需要打出来,是最近我用中文写的,叫《亮儿的故事》,你能帮我打成电子版吗?我付费给你。”

“不用,打稿子对我来说很容易,我不要钱。”我笑道。

那手稿有一部分是打印后裁下来拼贴的,还夹杂着部分手写。

“你能不能给我念一遍?”老人又问,“省得你回家打字时看到不认识。我现在写的白字越来越多了。”我想起来他刚才给我在一本书上签名时,“冰”字还得让我写在纸上才想得起。

不念还好,念完我心酸不已,我知道世间那个叫黎锦扬的才子已经不在了——那短短不过两千字的小文,是写一个受虐待的女孩遇到好心老师救助,学了钢琴被学校录取,她决心努力做好人以回报师恩。

但我什么也不能说。看他眼含期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认真折叠起那复印稿,放进包里承诺拿回家打出来发至他女儿的邮箱。

“黎先生,我想告诉您一件事。”临别我照例给他一个拥抱,立在门口,我说。

“什么事?你说?”他好奇地问。尽管他没戴助听器,只要我大声嚷,离得近,他还是能听到。

“我希望你知道,如果有一天,您不在了,我会非常难过非常伤心的。”话说出来,我并没轻松多少,反倒真的难过起来。

“人都是要走的。没办法的事啊。”他轻声地说,“我毕竟都105岁了……”他目光有些茫然地望向门外,像在自言自语。

“没有那么老,您才103岁!”我一下又笑了。

黎锦扬先生离开了三年了,我已经接受了他离去的事实。可每次开车经过他家的街区,不知为何,我都绕道而行。

(原标题:黎锦扬与消逝了的《花鼓歌》)

    编辑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