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不景气的阶段里,他用自己的著述“帮”了京剧一把

2021-11-12 06:54:25来源:人民日报客户端编辑:

高个子,宽边眼镜,耷拉着眉毛和眼皮,眼珠不怎么转动的徐城北先生去世了,我的心里满是哀伤。

徐城北先生是卓有成就的京剧研究家、作家。他的京剧研究,开一代之新风。

我与徐城北先生的关系很是复杂。我们的相识,是因为张中行师尊的介绍。三十年前,我与中行翁几乎是一周见三四次面,他新认识的朋友,一定要介绍给我;我的熟人,也陆续变成老先生的熟人。一日,在沙滩后街人民教育出版社的中行翁办公室里遇到徐城北先生,我们自然而然地就熟悉起来。徐称中行翁为太老师,因为徐的老师黄宗江是中行翁在南开中学教过的学生。我与徐公的关系却不能这样地论。幸好,徐公与我又一同师从于吴祖光先生,我们便按照吴门的谱系,我称他为“大兄”,他呼我为“老弟”。此后,他就开始关照我,把他的关于戏剧的心得说给我听,夫妇一起参加我的婚礼,写文章介绍我,为拙著撰写序言;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移居东京以后,他怕我在异国过于孤单,经常会写信给我。那时,给我写信最多的,一是范用,一是萧乾夫妇,一是徐城北,我几乎每周都可以收到他们的信件,都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温暖。这些信,我全都珍藏着。无论什么时候,我看到这些信,我的心就会变得更柔和一些。

后来,我才了解到,徐公刚毕业时,他的父母,《大公报》著名的记者徐盈与彭子冈双双落难。子冈让儿子给北京的某户人家送去一封信,当晚,收信人就亲自来到徐家,当面回复子冈说,愿意把他的儿子送到远离是非之地的新疆庇护起来。这位收信人即是大名鼎鼎的王震。二十出头的徐城北,从北京到新疆,一路上所拿到的介绍信,开头第一句都是,“今介绍经王震部长介绍的徐城北”。从这时起,直到三十七岁,徐城北才得重返北京城。在他漂泊在外的近二十年里,他收到的母亲与沈从文先生的信最多。曾为游子的徐城北,格外懂得书信的宝贵。我在东京居住的十五年间,徐城北就是我的沈从文。而我刚到东京时,找不到出路,徐城北鼓励我用传统戏剧研究打开局面,他把他的书一一寄给我,作为支援我的“物资”。徐城北可能不知道,东京的日本京剧研究者,非常“认”他,觉得他的著述大不同于以往的京剧论述,满是新意,活泼而富于启发。我向日本的研究者们介绍前辈刘曾复先生,大家竟连刘先生的大名都不知晓;而提到“我的朋友”徐城北时,他们立刻高看我一眼。我把徐城北著作《梅兰芳百年祭》的初版本赠送给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博物馆还特地为我颁发了收藏证书。除书信的温暖之外,徐城北还给远在东京的我,赠送过这样的一份荣耀。

谈到徐城北先生的京剧研究,他重返北京后,进入到中国京剧院工作,受教于范钧宏、翁偶虹两大京剧剧作家,又与袁世海、李世济等京剧表演艺术家先后合作,既懂台上的事,又懂台下的事,还懂文字的事,总而言之,是迅速成为“是这里的事”,亦即成为“内行”。这还不算,他又师从于黄宗江与吴祖光两先生,黄与吴的特色,是又新又旧,既在京剧里,又在京剧外,名气大,涉猎广,才华横溢,天马行空,没有那么多约束。我没有认真考证过,但在我的印象里,同时列入范钧宏、翁偶虹、黄宗江、吴祖光四大编剧门墙者,唯徐城北一人而已。老先生们对他,悉心传授以外,另有一种溺爱,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他,尤其是黄宗江与吴祖光,每有饭局,多会约上他。在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京剧于大劫之后,损失殆尽,青黄不接,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向没落。老先生们希望有后来人肯于关注京剧,肯于继续服务京剧,他们对于徐城北的厚爱,正是源自他们对于京剧的热爱。

以徐城北的家世、才学、人脉,他在文化界做些什么都比研究京剧要更能出风头,更能得名得利,徐城北却一头扎进京剧的世界,甘心情愿坐起冷板凳。某次,徐城北到梅兰芳梅家串门,正赶上梅先生的忌辰,梅家家祭,梅氏后人依次举香、跪拜。徐城北正不知所措际,梅兰芳的儿媳屠珍轻喝一句,“给大师磕头,有什么不可以”?徐城北随即双膝跪倒,虔诚叩首。他的这一拜,更是他在心底对于京剧的真正认同。数十年来,徐城北关于京剧的著述数十本,包括早期的《京剧100题》、《梨园风景线》、《京剧架子花与中国文化》、《品戏斋夜话》、《品戏斋札记》、《品戏斋神游录》等以及后来的大部头《京剧的知性之旅》、《京剧与中国文化》等和他的“梅兰芳三部曲”,即《梅兰芳与二十世纪》、《梅兰芳百年祭》、《梅兰芳与二十一世纪》,总共多达数百万字,一砖一石地为当代观众理解京剧艺术铺设出一条通道。

徐城北的京剧研究著述,并不像学院里的戴学士帽的诸公似的,一门心思要用西方戏剧理论来套住京剧,或是强按着京剧的脑袋,与所谓的西方戏剧理论,比较来比较去。徐城北与前辈的老先生们也不尽相同,他不堆砌大量“行话”,不就京剧谈京剧,而是努力把京剧里的一个个封闭的“音符”打开,将其融入到中国文化、中国历史、中国社会之中,将其融入到中国人的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之中;把原本是排斥“外行”的京剧,变成了“外行”容易接近、容易引起共鸣的京剧,变成了与中国文化密不可分的京剧。他对于京剧的方方面面、边边沿沿,都悉心琢磨过,但他讨论京剧问题都采取的是商量式,不去刻意做出一语论定的架势。他心里没有那么多顾忌,敢于批评前人,又敢于批评今人,也敢于批评洋人,还给别人批评他也留够了余地。徐城北没有当过什么“长”,基本没获过什么“奖”,没有申报过“课题”“项目”,没有在大学里弄顶“教授”的帽子,他一本书接着一本书地写,一本书接着一本书地出版。最支持他的,恐怕就是全国各地的出版社了,原因就在于,他的书,好看,卖得出去。在京剧最不景气的阶段里,徐城北用他的著述,为京剧艺术的普及与京剧研究的拓展,做出过卓越的贡献。

徐城北先生是自带“老气儿”的人。从他的回忆文章看,从年轻时代似乎就老气横秋。最初不知道是什么人,用了《邹忌讽齐王纳谏》的现成典故,开始叫他“城北徐公”,这个称呼尤为符合彼时年纪还不那么老却给人感觉很“老”的徐城北的形象,便在文化圈子里叫开了,简略的叫法就是“徐公”。徐公毕生写作的重点,是“老京剧”、“老字号”、“老北京”,而偏偏他在北京的居所,又是长期居住在西城一条名叫“三不老”的胡同,他的“三老”大都是在“三不老”里完成的。这些都构成徐城北其人的一种特别的趣味。他的夫人,有名的女作家叶稚珊女士,写过一篇名文,《丈夫比我大六岁》,把徐公的形象说得生动之极。顺便说一句,叶稚珊的散文集《沉默的金婚》,写公婆徐盈彭子冈夫妇,写得也极好,大有子冈之神韵,堪称当代散文里的上上品。叶稚珊退休以后,我曾鼓动她主编民间刊物,我为之取名《徐娘》,专门发表中年女作家的文章,岂不是再恰当不过吗?可惜,叶稚珊为了照顾病中的徐公,牺牲了自己的才华。

徐城北也是一位散文作家。他说他的母亲彭子冈写信写文章,“她行文可以不讲究起承转合,想从哪儿起就从哪起,一点不显得生硬。本来说着说着,读信(文)人还想知道后边怎么样,可她忽然不耐烦了,说结就结了,不知怎么一来,就戛然而止了,还显得余韵悠长”。徐城北的文章,或许想要反其道行之,最是重视起承转合,但他文字里的随意性,却是神似子冈的。他著有多本散文集,如《生命的秋天》、《有家难回》,等等,我们两人与孙郁兄还曾经一起合著过一本《中国学者看日本》。在他的散文集里,我最喜欢的是《有家难回》,反复读过好几次。他写到某年春节前夕,他被街道干部轰出北京,临行前,母亲子冈悄悄跑到地坛公园,送钱给他,要他到各地“旅行”,事实上就是流浪。子冈前言不搭后语地嘱咐他说:“我那时候约稿,约的都是名人。他们有学问,也有阅历,跑过许多地方。于是下笔如有神,怎么想就怎么写,怎么写怎么有。说到你,你生在我们这个家,这些年跟着经受了不少苦难,这也不妨认作是一种阅历。痛苦有时候是好事,是拿钱也买不来的资本。如今,你再出去,认识认识我们的祖国,了解一下祖国的过去,也看看她的现在,以后——我们那时肯定都不在了,你再看看她的将来,这肯定对你有好处。不要灰心,要努力向前。你记住,尽管我们有困难,但是,我们更有理想”。徐城北说,他每逢困难就想到母亲的这段话。我在读到这段话时,亦觉灵魂一颤,从此再难忘却。徐城北平生经受过多少困难,我没有为他细数过,但仅仅是撰写数百万言的著作,数十年专心致志的辛勤劳作,这本身就是多么大的困难。可笑那些排斥过他的人,挤对过他的人,那些故意“晾”着他的人,还自以为是给他制造过“困难”,殊不知在他们母子看来,几乎是可以无视的。他们都是把事业中的困难当作困难,他们对于事业的理想,又永远大于事业上的困难。

刚才说到我与徐公、孙郁兄合著日本游记的事。1999年秋,在东京大学刈间文俊教授的陪同下,我们三人一同游历了东京、大阪、京都、奈良和新澙的佐渡岛,那是一次非常值得纪念的旅行。一路之上,我们谈了无数的话,一会儿谈鲁迅周作人,一会儿谈谭鑫培与梅兰芳、余叔岩,一会儿是夏目漱石、川端康成、坂东玉三郎,漫无边际。孙郁兄是研究鲁迅的权威,徐公是研究梅兰芳的权威,鲁迅与梅兰芳又是一对冤家对头,日本学者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能够凑成一队人马,而且相处得其乐融融。我们也因为各自领域的不同,在交谈中相互都得到诸多的启发。有趣的是,在赴佐渡岛时,我与徐、孙两位乘坐火车,一大清早赶到新澙的港口,等待从东京赶来的刈间。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们就踏着金秋的银杏叶,一边漫步一边谈文论语,大半天时间就不知不觉过去了。下午,我打电话到东京,这才知道,我们找错了港口,刈间是在另一个港口等着我们,我们只好各自坐各自的船,到佐渡再集合。虽然有如此之波折,可是,我与徐公、孙郁兄都享受到剧谈的快乐,反而内心是喜悦的。

徐公亦如老先生们对他的期望一样,也期待着我能更多为京剧服务。他一直批评我写的太少,书出的少。这个话题,我们在新澙港谈话时,徐公也谈到过。我并非是不想写,不爱写,只是总觉很多问题没有想明白,没有弄清楚,担心拿出来会贻笑大方。中年之后,我陆续多出版了一些书,当年为我们出版《中国学者看日本》的臧永清兄,为我出版了我的关于京剧的第一本专著:《梅氏醉酒宝笈》。当我把这本《梅氏醉酒宝笈》送到徐公手里的时候,他却已经连讲话都困难了。徐公是挣扎着读完我的这本书的,他流了泪,他知道,我仍在为我们的理想而努力着。我没有当着他落泪,然而,想到我们新澙港畅谈的情景,我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作为京剧的研究者,徐公与我都经历过京剧“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时期,我们也都看到了京剧重被奉为“国粹”的现在,我们更清楚,前途依然是困难重重。城北徐公先走了,我引用子冈前辈的话为他送行,“尽管我们有困难,但是,我们更有理想”,我相信,只要我们的理想仍在,徐公所热爱且为之服务一生的京剧艺术,必将克服困难,继续前行。徐公,你在九天之上,等着看吧。

2021年10月30日 北京



张伟君在荀家院子中


荀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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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的第一出戏

□徐城北

我这辈子真没少看戏,学生时代用零花钱去买马、谭、张、裘的退票。后来在中国京剧院工作时,开始直面研究起李、袁、叶、杜,看戏变成职业行为,看戏就多不胜数了。看戏不用花钱,好戏还得排队,一切得看我的时间与兴趣。这时之我已成为京剧界的一杆笔杆子,看戏是为了研究,换言之,花自己的时间看戏,是为了写文章甚至是写书。所以一出没看过的戏摆在那里,总要在内行圈子里打听打听,问一个值得不值得(看过再动笔写些什么)。这样一说,我处在那个意识形态色彩还很浓郁的年代,说一句很不得体的话,那就是自己如何看戏,关系到让其他人是否看戏的问题。这样讲,就容易显得我狂了,从务实的角度出发,我尽早看上好戏,也会对行内评论或创作出好戏有益处。尽管这样讲,我还是清楚记得自己的第一次看戏:那是在1947或1948年,我五岁或六岁时,那天不知道祖父怎么有空,就带我出城听戏——爷爷家住和平门,是去前门外的中和戏院。那天是出大武戏:李万春的《十八罗汉收大鹏》。这戏后来听天津张世麟也唱过,知道它属于一出荒诞不经的神话戏,写如来佛带领十八罗汉要捉拿大鹏鸟回到西天接受处罚,十八罗汉各有武器与本领,与大鹏鸟打打闹闹老半天,总也制伏不了大鹏鸟。最后,还是如来佛亲显法力,才收服了门中这个败类。从演戏与看戏的角度说,是大鹏鸟1打18,大鹏鸟武艺相对高些,但那众多罗汉也未必都是乏走狗。他们每个都有很异样的造型,还需要很别致的武器,然后与大鹏展开很怪异的格斗。结果是大鹏鸟一边打一边玩,当然是罗汉们输了,才由如来佛出面收拾残局。因此在李万春及张世麟的演出当中,武打设计的“档子”一定要引人入胜,罗汉们一定不要溃不成军,否则这1打18也就无法成戏了。我在看李万春团队演出时,由于当时还是儿童,所以对《西游记》更感兴趣,看戏过程中往往把舞台表现与神话小说挂钩。等几十年后看梨园其他人再演,就习惯从京剧史的角度评量,甚至联系到当年李老万如何与张翼鹏(盖叫天之子)打对台的轶闻轶事。

如今还说这个戏的结尾。大鹏鸟寡不敌众,被众罗汉逼到了台口一侧,这时他头的上方忽然落下一张大网,让他在网子里搓手顿足痛苦万分。而脸涂金粉的如来佛出现在天幕之前,此际只有他在放声大笑!幼小之我忽然感到一种揪心的疼,本领如此高强的大鹏是何时投奔在如来手下,这实在是不智的行为,只怕他此番之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了。

我忽地又想起汪曾祺先生当年给我一本书写序中提到,说我干京剧是“自投罗网”。站在今天回望当年,干什么不好呢,非要投奔已经不景气的梨园!诚然,梨园是有许多旧习气的,时代新人是很难进入的,但业已进来的人却又不舍得离开它,并且跟它的毛病斗争得有滋有味呢。我是中年进入,跟它周旋了后半生,的确如汪先生所言我是“自投罗网”——一方面,我在其中湿过鞋,脚上也沾过泥。但在其中我也看见外边不容易见到的人生。它远比一般的场合要恢弘有趣。如今年纪老了,回忆后半生的生涯,真是不曾虚度,即使是到今天的剧团去找,有些场景还都几乎消失了呢!说梨园也属于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真是一点不假!如果有下辈子,是否还愿意来梨园蹚一脚泥?我不无顾虑,但仔细思想过后,觉得这辈子的瘾头还没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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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家院 (节选)

□徐城北

张伟君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的夫人,我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年认识了她。每次到宣武区山西街的荀宅,她总是很热心地“留”我说话。每次都是让我安坐在客厅的沙发中,听她一个人静静地独白——她当时身体已经不太好了,自己也仿佛有些预感似的,总是要把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感慨“倒”给我。

她讲过这样一件缥缈而又细腻的往事:在荀先生中年大红大紫之际,她和众多的妙龄女郎均倾倒于荀,甚至“争着抢着”要嫁给荀。无奈荀的身边已经“有人”,她后来只能另外结婚。结婚后照样看荀的戏,甚至每天早晨上班都有意骑车经过荀家。荀当时住在西单西侧路北的第一条胡同里。在每早固定的那一刻,荀就站在自家的门口,默默看她骑车经过。荀瞅瞅她,她瞅瞅荀,有时候笑笑,大多时候则沉默,因为想笑而又笑不出来。这时两人之间,是一种“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的尴尬境地。不见时想念思盼,见到了反倒不敢正视。若干年后,荀“身边的人”走开了,后来伟君也离了婚,终于来到了荀的身边。这一来就是几十年,一直到荀生命终结时,伟君一直守在荀的身边……

张这样描述她和荀当年在小胡同中的对视:“那条胡同毫无特别之处,但对于荀先生和我,每一个大门以及每一处破墙(甚至是破墙凸露在外的烂砖头),都变得温馨多情。这是我俩生命的转折点……我们后来搬过几回家,荀先生去世后,我又独自去到那儿,总想找回点记忆。可惜景象全变,解放不久,为了扩宽西长安街,把南面临街的那条胡同整个拆了。这使原来胡同北面的墙壁陡然临街,于是刻意翻修,样子阔气了,可完全不是当年的破落而又温馨的感觉……”

这荀宅院落,初看未见特别。但经张伟君一叙述,我顿时就情不自禁了——

张说,自己爱养花,荀则爱种树。对于花、树之别,荀曾有一番议论:“花开人人喜,难有百日红。老舍年年送我名贵菊花,如‘醉杨妃’、‘千丝连’,我当然也爱看;可是等花一耷拉脑袋的时候,我心里就不舒坦了。种树则不同,不但开花,还能结果。即使秋来叶落,却不给人以悲秋之感,想象明春又必是枝叶峥嵘。”因此,荀积极于植树管树,并使之成为自己一项饶有兴味的家务劳动。他先后手植了梨、柿、枣、杏、李、山楂、苹果和海棠,共四五十株。打旁杈、喷治虫药、灌水施肥,样样亲自动手。各种劳动工具擦拭得一尘不染,在小厢房中排列有序。荀为种树流下汗水,果实却喜赠他人,这大约是从祖辈农民继承下的优良习惯。荀宅的枣子质细味甜,每年收获下来,总要一筐一篮,分赠给梅兰芳、田汉、老舍、欧阳予倩等。荀宅正院有柿树数株,结下果实从来不摘,红彤彤地背衬着晴空,煞是好看。每值“三九”严寒来客,荀只要竖起一个指头,家人立即会意,援梯用竹竿“梆”下一枚铁砣儿般的冻柿子。先用凉水“拔”上片时,再洗净拭干,置于青瓷碗碟之中,然后请客人用小铜勺就着冰碴儿舀这“一兜蜜”。

荀虽嗜树,却非一概弃花。荀宅少的是娇花嫩蕊,却遍植一种无多索取却多赠予的花儿——玉簪,老北京称之为“玉簪棒儿”。其花喜阴,无论南房前还是树荫下,随手植上一株,便能健健旺旺长起来,入秋后也无须移入暖房,它就在露天地里抗严寒御冰雪。待到来年春回大地,玉簪已非一株,而是一扑笼一大片了。且荀宅之玉簪还有一奇:繁茂无比,高与胸齐。故而无论正院檐下还是花园墙下,玉簪一律密密麻麻。每当开花季节,荀、张午憩之后,常携篮去至前庭后院,采满篮后除留少许置于书房卧室,多数或赠老舍,或馈安娥——田汉之妻,她最喜此。

荀对花、树的态度有别,与其处世的哲理思想不无关系。他欣赏老戏《胭脂虎》中的几句戏词:“饮酒莫觉醉,爱花休上头。为人若知趣,到处总风流。”他以之自警,也常晓谕家人:“爱什么干什么,都得闹明白为什么,还得有节制,否则惹人讨厌不说,还会招惹是非,弄不好就会身败名裂。”

(原标题:送别徐城北先生)

作者:靳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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