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热闹狂欢的烟雾之下,文化传承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
2021年,与“国风元素”有关的产品,继续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据《百度2021国潮骄傲搜索大数据》,国潮在过去十年关注度上涨528%。
在热闹狂欢的烟雾之下,文化传承却没有那么简单:市面上大火的产品,设计大多流于表面;真正的民间手工艺制品,鲜有出圈。原因有很多:人力成本高、工期长、产量低、学习工艺的门槛高……
“传统民间工艺最好的方式是使用”——要将这句话变为现实,并非易事。
如何织造出既符合现代审美,又具文化传播力的产品,是中国传统纺织制造业正面临的难题。
但偏有人,就乐意摸着石头过河。
为什么要做民间手织品活化?
工业化带来的改变,从正面看是高效性与便利性,从反面看是污染和对人类的伤害。
1990年代,柴兴通先生进入当时非常有名的快时尚服装公司做设计研发,经历了快时尚品牌在中国国内高速发展的初期阶段,也看到了现代工业的通病——破坏生态。
服饰品牌为了提高市场竞争力,不惜压低零售价,也意味着要压低生产成本,“某些国外品牌,会用到大量廉价的化学染料。这些染料,在他们国家是不符合环境保护标准的,只能安排在其他国家加工”。
实际上,在进入工业化以前,中国传统纺织制造业就有一套完整的体系。
中华历史上下五千年,在农耕文明下,百姓自己种棉花、养蚕,自己在家纺织成布或者丝绸。然后自己收集各种植物用作染料,将来自自然的染料染在织物上,最后裁成衣服给自己或身边人穿着。
植物染料有很多种,其中一种重要的染料,取自中草药“板蓝根”,在特定的季节里多次漂染纱线,用以排线织布。如此制作出来的纺织品,不破坏生态,是符合可持续发展理念的可再生染料。
植物染工艺,能减少化学染料对环境的破坏,“这样纯粹、浓郁、富有力量的颜色,是现代工业无法呈现的”。
用植物染料染出的布,对皮肤也更友好。
在审美方面,以前几十年的发展,主要以西方审美为主导,现代服装只能凸显外向的美,不一定符合中国人真正的内在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颜色素静、没有过多裁剪,不被衣物束缚的自由状态,穿着的舒适感与内敛气质,才是东方美学的灵魂。东方美学与现代文化不是对立的,恰恰相反,它早已进入国际视野。
很多日本知名的设计师早就运用了多种手法,将东方美学用现代制造的方式,传递给全世界,成为时尚经典。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很多设计元素的灵感都来自中国。他们汲取了传统概念,创造了新的生命力。
柴先生被这种东方美学深深吸引,直到他了解到,蕴含东方美学的传统手织工艺并未消失,只是可能藏在深山里,被忘却了。
蕴含东方美学的传统手织工艺,就藏在深山里。
既然如此,何不尝试用国际化的语言表达中国原创、再造东方美学?他受此启发,开始思考传统文化对“物”的理解,希望从源头重构“造物”逻辑。
自此,柴先生开始了开荒的工作,奔走于城市与山区之间。
探索的艰辛过程
只有身处山区之中,才能理解活化传统手织工艺的难处。
2012年,柴先生开始频繁往返于广州、贵州之间。2014年底,贵广高铁开通后,单程缩短至四个半小时,让柴先生的考察之路更为方便。他经常在周五晚上出发,在黔南州等地待两天,然后在周日晚离开,回到广州的公司继续工作。
给纺织品染色,需要在温暖的环境中进行,22-28摄氏度为最佳。但贵州的山里冷得特别早,一般到10月底,气温就降到15摄氏度左右,而且当地人家里都没有暖气,导致每年仅一两个月时间能够染布。
抛光也耗费时间。这一工序中,织娘需要在布面反复涂抹蛋清、反复捶打1万次左右,使织物棉线之间的孔隙缩小、表面呈现美丽的光泽。正常情况下,一个织娘一天可以捶3米布,意味着一匹布需要捶打两天。
柴先生拍过一个微纪录片,时长仅两分钟,却拍了3年时间——第一年拍棉花成长、第二年拍纺织、第三年拍染色。整个纺织过程耗时极长,而且产量低。
一针一线,都靠织娘纯手工完成。
专业织娘越来越少,是另一道难题。不同于大城市,山区里充满意外。
柴先生曾遇到一位手艺精湛的织娘,从她手中出品的布料品质上乘。第二年,他再去找这位织娘,开门的却是她的女儿,“她妈妈去世了,才五十多岁。女儿不懂手工纺织,太可惜了”。
当地的年轻人,基本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即使他们有传承的意识,也无力应对生活,一是受生计所迫,二是因为做手工纺织也很煎熬。
柴先生认识的另一位织娘,已经70多岁了。她的子女都搬离了大山,她只能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大宅院里,甚少与人交流的机会。
她掌握的技术不多,主要靠织布为生——每天从早上8点,一直织到晚上8点,连续12个小时不讲话。也甚少停下来休息,日复一日。
大宅院里安静得令人窒息,习惯城市生活的人,很难适应这种环境和工作节奏。
但归根结底,年轻人不愿意学习手工纺织的主要原因,还是收入不稳定,织娘们常常一年有活儿、一年没活儿。
2016年,柴先生成立了个人服饰品牌CHAI’S,旗下产品均在传统织造技术基础上,加入了现代工艺——相当于给贵州山区的织娘们,提供了一个产出的平台。
而对品牌来说,她们便是稳定的供应链,赋予品牌可持续的属性——传统手造之物,原料取自大自然、以复杂的手工织成,经过上千年的沉淀、被注入几代人的智慧,由此拥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柴先生认为,这一种良性商业生态,才能为传统民艺之火添柴加薪。
这些传统手造之物,正慢慢进入现代人的生活。
柴先生设立的贵州手织布基地,成员数由最初的几人,慢慢增加到如今的几十人,已初具规模。同时,CHAI'S已恢复了许多失传的织布纹样、织造技法,并在逐步解决染色固色、织机等硬件问题。
他有信心,传统织造技术不会再度被忘却,“现在可能只有十几位织娘在做,但很快其他人看到有这样的平台,也会加入传统织造的队伍。而且政府也有大力推广民间工艺,配备了许多织机。贵州总人口有近4000万人,发展空间非常大”。
中国民间传统工艺与现代美学的桥梁,正一步步建立起来。
赋予传统织造品衍生价值
商业化,才能将传统织造品推到大众面前。
在传统观念中,高昂的人力成本和时间成本,均不利于市场经营。但放在艺术时尚领域,这恰恰是一种优势——历史底蕴、传统技术与经典设计,赋予了传统织造品衍生价值。
柴先生将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方式结合,设计出专门包裹新生婴儿的织造品。
贵州山区有一个习俗,婴儿出生后穿的衣服,必须用米白色的布料制成——这种布料没有经过染色或漂白;纺织成品后,再经过清晨的露水反复浸泡、暴晒与捶打,最后变得无比柔软,不会刮伤婴儿细嫩的皮肤。
柴先生将这款手工织造品,命名为“给孩子的第一件衣服”。衣服背后,是环保理念、传统工艺与民族文化。
“给孩子的第一件衣服”——露水布展览局部。
他还有一款引以为傲的侗布月牙包,外形是一轮弯弯的月亮,侧重营造意境之美。他在贵州考察时,时常抬头看天——大山里没有污染,天空特别干净、星河尤其璀璨。他觉得,月亮是贵州山区的灵魂之一,在外打工的人们看到它后,也会想起自己的家乡吧。
与其说月牙包是时尚品,不如说它是人与自然的连接工具,“手织品的美,是要靠‘养’出来的,它陪伴你的时间越久,培养出的情感就越深,这恰恰是潮流物品无法给予的”。
除了保证传统织造品的质量,柴先生也在寻找更多推广渠道。他通过创办广州民艺创新中心,已与日本、法国、英国等国家达成合作,一同策划“失落的繁花”“布能说的出生礼”“织造中国·民艺创新展”等“非遗”工艺方面的展览,恢复和提升中国传统手工艺。
2019年,柴先生发起了“中国民艺露水布初生儿系列巡展”。
赋予品牌文化溢价、提高品牌价值、将传统工艺推上全球化的舞台,柴先生这一系列行为,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向世界表达东方的造物精神。
“我们从不缺物质,唯独缺失对传统的再造与传承。”九年前,他因中国传统织造技术的失传而感到忧虑;九年后的今天,他重新看到希望,“有越来越多年轻人,向我表达对手工织造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