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此篇为《一切境》访谈,来自记者陈蕾■ 原标题为《飞雪有声》
- 壹 -
更自由松弛
“黄昏,暮色深沉的桥洞,有个男人对着肮脏污浊的河流吹笛子。他在练习,还不是很熟练。运气不算流畅。只是独自站在路灯幽光之下,认真吹奏。一些野鸟在水面上盘旋,酷暑中蚊蝇飞舞,头顶桥面车流隆隆。他的笛声断断续续地飘散。”
写作整日的人想喝杯苏打水兑梅子酒,步行去购物中心,看到超市玲琅满目的货品与搂搂抱抱的男女,也看到了暮色中这个站在桥洞里的吹笛人。她写到,“这也是一种净观修习”。
然后她提到小林正树拍摄的电影《怪谈》,从《怪谈》联想到《聊斋志异》,想到这些故事里那些明明已修炼成精的“女人”,不知何故又返身与凡俗男子恋爱,过着粗鄙潦倒的人间生活。
接下来的文字也许来自另一日,她说,“做事、学习、修行、功课、健身,都是为了提供纯度,不是为了长寿。”
她说,“如果不增加灵魂内在的密度与强度,无法抗衡时间的残酷、肉身与意志的衰败。”
她还说,“老去应像真正的沉香木,经年散发出幽深香气,不靠近不知晓。”
以上,是翻开庆山2021年最新散文集《一切境》,在两页之内读到的一些内容。与以往散文一样,文字素材来自她的日常观察与心得,传递她的记忆、情绪、感情与观念。但与旧作相比,《一切境》在内容上进行了更强力的萃取,在形式上更为自由松弛。
作为长篇小说的并行创作,散文是进入庆山内心更为快捷的途径,“这些文字为我的生命活动留下痕迹与标记。它们也可以被当作是我的日记来阅读。”
- 贰 -
《一切境》的底色
从《蔷薇岛屿》到《一切境》,20年间庆山陆续写作数本散文集,这种持续性与贴近性让我们得以更直观地看到她的创作变化。《蔷薇岛屿》《清醒纪》《素年锦时》属于早期创作阶段,其后是《眠空》《月童度河》,到《一切境》又向上递进一层,她的散文写作形成了一个塔形结构,对客观世界、个人生活、情感的细致描摹被逐步提炼,智识思辨以及对哲思灵性的捕捉得到越来越明确的显露,成为呈现重点。
“自由是守持某种戒律。即,你有许多选择,但不去尝试也不占有。因为知道需要的是什么。”她在《一切境》中说,“我不爱享乐。能带来至深满足的,是求知、写作、体验、实践。”
书中大量篇幅与阅读相关,朋友说她一年估计能看一千本书,她说一千本并没有,但感兴趣的几个门类和作者会反复读。她认为输出需要先输入,用自己的生命经验与认知与输入内容互相验证,然后输出感受。
身为一个写作者,她的“自由”是每日下午两点前持续六小时写作的自由,是“每天凌晨如果五点不起来,时间基本不够用”的自由。
在谈到德国导演文德斯的电影主题时,她说,“一个社会蔑视形而上命题,蔑视思考,蔑视哲学,剩下的就只有物质与无明。这是一种肤浅而暴戾的价值观。”对于写作者而言,倘若没有哲学观的支撑,“再才气迫人的作家,写出再繁复优美的句子或跌宕起伏的情节,最终不究竟,不彻底。不算完成。”
“以写作为工具,为道途,先帮助自己一程,再以自己的领悟帮助他人一程。”写作者的自由,是一种服务的自由,这也是《一切境》最终呈现出的底色。
- 叁 -
被捕捉到的体验
以快速而直接的方式记录自己的生命体验,物质层面与精神层面的各个方向几乎都有涉及。这些被捕捉到的体验以碎片方式被收纳,阅读者通过阅读自取所需。
可以读到一些简明直接的观点。比如中年危机,“所谓中年危机,大概是发现自己与变化的社会价值观慢慢拉开距离。”
比如神秘主义者,“神秘主义者是深感人生与物质世界受限因此愿意去探索的人们。”
比如道德,“什么是道德。我认为不是独占,而是不剥削他人。但在某些男女关系上,已无欢愉可言。彼此剥削金钱与肉体。”
比如母爱,“真正的母爱都夹杂着疲惫、愧疚、悲伤、艰辛、愤怒、孤独感等各种情绪。”
可以看到一些生活景象:看荷花时在野地小睡,去学校做讲座,与朋友分享一箱冬笋,在日本看能剧……去拜访朋友,也有朋友来访。在大理时有人来家中短住,通宵达旦谈论说话,告别之后回想,“彼此之间密集、强烈、饱和、丰盛的相处,比男女谈恋爱都令人满足。”
她问女儿对来做客的阿姨有什么感受,小姑娘说,“阿姨学识渊博但看起来孤身一人、衣衫简朴,对衣食住行没有讲究。”
书中最柔软的部分多与女儿相关。“走进家门,习惯性叫她的名字,听到客厅茶桌那边传来她轻轻一声应答,哎。走进去一看,家里空空荡荡,她去上英语课了。”“晚上睡觉前告诉她这件事,对她说,我可能太爱你了,空气中有你的声音。她听了笑一笑,满足地入睡。”
她说自己小时候并没有和母亲这样亲密过,也许是一种补偿,“补偿给她,也补偿给少女时期那个与女性能量失联的孤独的自己。”
- 肆 -
与人的种种际遇
还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短暂相遇,打了个照面,也被用文字捕捉下来,令人印象深刻。比如爱说话的针灸医生反复提醒她要记得喝酒吃肉,要去谈恋爱,去做一些庸俗热闹的事。
在城中公寓里回收垃圾的中年女人,体态矫健,常戴一副时髦大墨镜,很冷天气里也穿连衣裙配黑丝袜。她看见这女人在公寓地下室走廊里,独坐在板凳上读书,或者蹲在花草前静静抽一根香烟。她说,“实在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可以想象年轻时的风流。现在看起来也活得很好。”
有朋友问她:人应该如何去真正认识自己?
她说:人无法在孤立状态中去认知自己,像照镜子,需要参照载体,来自他人、周边的关系互动会给予一部分认知。我们在关系、处境、具体物质显化中,去真正认识自己。
在《一切境》的第四部分,记录了一个在化城墓塔的山坡下独居的尼姑。
“她劈柴的姿势利落准确。屋里很大,贫寒而冷寂,堆着她三年前劈好的柴木,还没有用完。佛乐和讲经的声音同时播放着。屋子后面是种满的果树,花木昌盛。”她说这位女尼面色红润,健壮热情,“与我聊她的果树,如天真孩童。”
遇见她,是因为要来这里拜访法师。告别时法师引用了一句古僧言:视山河大地已无丝毫过患,这是入禅之门。
她写到,“瞬间热泪盈眶。不知为何这般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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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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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
问:为什么会以“一切境”作为本书书名?在书里是否可以找到它的确切涵义?
■ 答:这本散文集如果要给予几个关键词,是直觉、灵光一现、觉知、观照、思省,以及内心与外境之间的各种交集及碰撞,擦出来的瞬间火苗。它类似人的内心在一个巨大的外境中巡游,然后记录下自己的思想轨道。因为心与境之间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我们的感官、意识收集到一切素材,会交由内心来处理。因此内心需要保持一定程度的空寂。这样才可以折射出外境各种细节的质感与深度。这是一种与世间共处的方式。也是一种以境训练自心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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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书分四部分,四部分标题似乎依次标示了一条隐约脉络,“当作一个幻术”“曙光微起,安静极了”“简单和纯度”“佛前油灯”。这些小标题与书中内容有着怎样的对应?
■ 答:其实隐约中还是以季节与时间来做牵连,从春天一直写到冬天。这些小标题也是来自于对应的章节内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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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在前言里已经提示“写作者在散文表达中通常一览无余,他所有的生命体验都在敞开,展示出内外,与一切读者分享”,但即使如此,《一切境》的“敞开度”仍让人感到意外,过往记忆、当下生活、情绪、感情以及更深层的观念都被呈现。作为写作者,你怎么把握这个尺度?
■ 答:我并没有试图去把握尺度。当人以一种快速、直觉的方式记录下某个时刻的观察或自己的所思所想的时候,也许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文字到底是写给谁看的。我只是记录自己的心流状态。而且我觉得把自己内心深处的记忆、情感、观念等传递给读者或大众,也没有什么不妥当。在书中我也说过,艺术创作的源流应该来自一种端正平和。它是来自真善美的。那么,就没有什么不能给别人看。痛苦、孤独、疾病、波动、困惑,同样如此。两者是一味的。都可以呈现与表达。
问:你的长篇写作与随笔写作之间存在一种并行关系,通过《一切境》可以看到《夏摩山谷》的创作过程。“写作”与“作者”的关系在《一切境》中也有很多阐述。你现在认为写作最重要的源头是什么?
■ 答:我在《一切境》中谈过这个问题。我现在觉得写作与阅读行为也许是对真理的传承与传递。真理的意思是,从古到今地球上所有的人类,为个体身心存在的平衡与升级,所做出的各种精神与信念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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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一切境》里记录了很多你个人的深度阅读体验,这些“阅读”通过何种方式影响了你的“写作”?
■ 答:是的,我一直还是保持着大量的高强度的各个学识领域的阅读。哲学、人类学、心理学、自然科学、史料古籍,诸如此类。也有很多时间用在宗教哲学,比如禅宗、密续、道家、吠陀和一些其他文明与区域的古老传统。我觉得人能够吸收到广泛和深度知识的途径,阅读很重要。我在《一切境》中也写过,这不光是在自己的阿赖耶识里下载资料库,而且是恢复自己的记忆。更重要的是利用对境,活在当下,去实践与验证学习到的观念与方法。写作是在学习、实践与验证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的心流表达。是深化自己的闻思修。
问:托尔斯泰在《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中将人群分为“有宗教感的人”和“非宗教感的人”。《一切境》的读者也同样适用这种划分,《一切境》将分别给他们提供哪些不同的可能性?
■ 答:我觉得这二十年来的写作,写的各种体裁的作品,长篇小说,中短篇,散文,采访,摄影册,问答,读者们基本上是按照各自的心力与理解力在里面各取所需。这些作品可能是雅俗共赏老少兼宜的。因为它们里面有情感,也有哲理;有情绪,也有自我训习;有真善美,也有黑暗深渊。读者们可以在里面只取自己能够感应到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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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爱”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在《一切境》里你说:“带来启发、帮助、推动的关系只能建立在爱与被爱之上,重要的工具是从心底流出的爱。一切靠爱完成。没有爱与被爱,不可能有意识升级。”我们该如何理解这句话里的“爱”?
■ 答:爱是慈悲。慈悲不是一种单纯的同情或慈善之类。它需要有智慧的前提去体察世间万事万物背后的秩序与原理,它们存在的本质与本性。之后,一种深切的同理心与体察会生起。这种同理心与体察可以运用在一切关系里面。不管是恋爱、婚姻、亲情、友谊,还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之间。也包括我们与外境外物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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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在《一切境》里能看到在面对时间流逝时,你认为应该进行的练习与准备。同时也能看到关于“时间”的一些个人理解,比如:“能够让时间相对固定不动、以致让时间密度发生变化,一般是无事而心生喜悦的独处时、创作时、在某个场景或瞬间入定时、相爱时。”这种对“时间”的敏感性是怎样产生的?
■ 答:这需要一些心性自我训练。人的心静定之后,周围的关系与事物存在会发生一些变化。我们的视野与与之对应的心境会有所改变。
问:书中最柔软的部分是记录女儿与母亲的那些片段。你也说血缘关系带来的功课“必须考试及格”。该怎样理解这里的“及格”?
■ 答:及格的意思是,你最终要与这些关系和解。不仅仅是和解,还要生起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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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书里有一句话,“有了爱的人就什么都不害怕了。会成为一个普通的人。”这里“普通”的含义是什么?
■ 答:内心有了慈悲的人,对外界的欲望、野心、妄念、内心波动会平息很多。那时他会看起来失去戏剧性,因为他不是那么有情绪波动与情感颠倒,也不热衷表演自己,取悦他人。但或许在一些年轻人的心中,这是一种无味无聊的人生。所以这是需要人走过一定阶段之后的。成为“普通”是不容易的。
// 图片来源于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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