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藏得真深

2021-12-01 01:36:42来源:人民日报客户端编辑:


文 | 傅红雪

编辑 | 宝珠 煎妮

排版 | 贝宁

捉迷藏的时候,我是那个藏得最深的人,我会躺进奶奶的棺材里去。

01

摩擦的骨头

清晨,人类苏醒。

水牛站在翻斗拖拉机上,被拉到了菜市场。翻斗启动了,慢慢变成一个斜坡。

水牛膝盖弯曲,想用四个蹄子稳住身子,但蹄子没有抓附力,摩擦着翻斗的钢铁底板往下滑。


《斗牛》剧照

准确地说,是三个蹄子。

它的一条腿从脚踝处折断,球状的关节露在外面,骨头摩擦着铁皮,划出一道混合着鲜血和骨渣的痕迹。

骨与铁摩擦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

这样的疼痛竟未让它摔倒,滑下来,兀自站立在肮脏的地面。肉贩子们围了上去,开始和它的主人谈价钱。然后,它变成了牛肉。

我能想到,它曾经与牧童、夕阳、炊烟以及奇形怪状的树,一起组成过美好的画面。美得可以抵消掉劳作的苦。


《斗牛》剧照

我曾是牧童,对牛蹄子有深刻的记忆。

一起放牛,大一点的男孩子,总能骑到牛背上去,这样放牛就不再是一件苦差。我也很想爬上去,但从未成功过。

我一直在尝试。

那条老黄牛一边吃草一边走路,我跟着它,双手搭着牛脊,两腿蹬着牛肚子,使劲往上爬。突然双手一滑,整个人滑到了牛肚子下面。


《斗牛》剧照

我先看到两排乳头,紧接着看到一只巨大的牛蹄,正往我的脸上踩下来。我闭眼等死,但牛蹄在即将碰到我的鼻子的时候悬停于空中。

命,在最后一瞬间保住了,毫发无伤。

我对裸露在外面的骨头也有深刻的印象。

在县城上初二的时候,我看到过一个乞丐,他的踝骨就露在外面,周围还爬着蛆虫。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没死,但也没有人理他。

即便是最冷漠的人也能感受到那种痛苦,但正是这种令人想起来都会胃痉挛的痛苦,让人逃避,冷漠加剧。

我不知道这个乞丐最后死在了哪个肮脏腐臭的角落,但我知道另一个乞丐的葬身之所。


《一九四二》剧照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回到家,父亲阻止我直接喝家里沉淀池的生水。他显得很生气,“有关部门是干什么吃的!”

问起原因,才知道前段时间,县里自来水公司的取水口,发现了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只剩下一副骨头,看衣着是个叫花子。整个县城的人喝尸水喝了有个把月了。”

事实总是证明,冷漠会反噬,苦难会公摊。

02

鱼与水

1994年的秋天,看见那头断腿的水牛时,我13岁,住在县城的菜市场旁边,正在看鱼。

周末的早上我都会起个大早,去鱼摊上看各种各样的鱼。鱼儿有动物中最柔美的身形与姿态,能感受到水的形状和精神,即便是在菜市场的水池里。

我也喜欢水,虽然我的水性极差。

更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四周都是苍山的水库游泳,突然小腿一阵剧痛,顿时失去凭依,人往下沉,水没过了鼻子、眼睛。我看见自己的手在头顶划拉出白色的浪花,蔚蓝的天空或明或晦。


《溺水小刀》剧照

意识到死亡逼近,我想喊救命,但一张嘴,水就灌进来,喊声变成沉闷的咕噜声。最后关头,我的脚触及了湖底,站住了。

水不深,湖底还有温柔的青荇。

上岸以后,发现小腿乌黑了一大块。有经验的大人说,那是被鱼撞了,水库里的草鱼,大的有二三十斤重。

差点死在水里的经历,还有两次,都是在河里,一次是被父亲发现,捞了上来,另一次是在心里已经确信必死的时候,被冲到了浅水处,又能爬起来了。

不提也罢。

生死快速转换,水面上是欢快的笑声,水底下是被淹没的叫喊。


《白鹿原》剧照

“看啊,那有一朵花儿!”

花儿开在河水的中央,我和小伙伴们拼力游过去,都想率先抵达,把它摘在手中。

有人先到,伸手一拉,翻转过来一张死人的脸。

那是溺水而亡的女孩头上的花儿。

03

不值一提

断腿的水牛如果也有一个小主人——一个牧童,一定会为它的苦难而哀伤。

但主人不会。多少人死了,相关者也不见悲伤。

那是1990年代,乡村的心灵世界似乎还被某种蒙昧所笼罩,人们对生死嘴上不忌讳,心中不动情。


《大江大河》剧照

和我们一起上学的小霞,某天传出来死讯,但没有人讨论这件事。可能因为是病死的,没什么值得一说的新奇之处。

同班同学理文的母亲死了,倒是被谈论了很久,因为她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出门上茅房时死的。茅房倒塌了,把她整个人埋进了茅坑里,死法太“有味儿”。

几公里远那个村子,王大山买了辆新拖拉机,没几天就在倒车的时候压死了两三岁的儿子。


《Hello!树先生》剧照

那个儿子是生了两个女儿之后,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打游击生下来的,所以便加倍凄凉。人们也热衷于谈论,没生下儿子的和没钱买拖拉机的,格外地有兴致。

还有就是邻村的小桐,三十来岁的人,得了怪病,大腿根部长了一个巨大的肉瘤子,疯了一样地长,一个星期能长大几斤,看了医生也看不好,最后在家等死。

一个大婶描述得绘声绘色:“后来就自己拿着菜刀割烂肉,用桶来装,装了让他妈妈倒到溪水里去。那条溪是流到我们村来的,洗衣服都得跑到河里去。”

我见过小桐,但形象已经不太分明,总之他后来死了。


《入殓师》剧照

他同村还有一个傻子,按辈分我应当喊作堂哥,生下来就是傻的。

傻子比我大七八岁,我记得小时候一大群孩子一起玩耍,一些坏孩子会用树枝去茅房里蘸了大便,伸到他嘴边去,他就有滋有味地舔。满嘴的屎,还冲着别人傻笑。


《白鹿原》剧照

 后来又没见到他了。

 一个老爷爷说,因为他是家里吃干饭的,所以哥哥们一直都想把他扔掉,扔到县城去,他自己回来了,扔到邻县去,他居然还能回来,后来就把他拉到很远的海边,再也没回来。

我那时大概六七岁,瞪大眼睛问:“扔到海边干什么?”

老爷爷信口开河:“卖给别人,用来钓海参。沉到海里去,一会身上就爬满了海参,拉出来摘了海参,又沉下去。”

我真的相信了,心里蒙上了巨大的阴影,安静下来就总忍不住会去想象那个画面。到现在我也不喜欢吃海参——如果我总能吃得起的话。

把死了的、不见了的人故事化,这是乡村传播的方式,其实何尝不是现代媒体一直以来的传播方式。

人们都偏爱一种没有意义但有新意的谈论。

乡里还有另外两个傻子,是一对夫妻。他们住在大山脚下,每天一人扛一根新砍的竹子,几十斤重,走十几公里路,到县城去卖掉,然后又走回家,几乎风雨无阻。


《Hello!树先生》剧照

我们上小学的路有两公里跟这对夫妻的来回路线重合,所以经常会遇上。

他们的形象至今依然清晰,丈夫从不说话,妻子从不闭嘴。她傻里傻气地印证着一句法国俗语:妇人的舌是一把刀,那把刀从不生锈,因为用得勤。


《太阳照常升起》剧照

有一次,妻子跟我们几个放学回家的小孩子说起一件事——昨天晚上被她老公弄到阴道流血。一路上,同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说,但我们并不明白。

除了她本人,没有人谈论这种事。

后来我上大学了,听说她死了。他们夫妻捡来的女儿已经出嫁了,对他们很好,给他们修了两层的楼房,可惜,没几年人就死了。

04

土葬与火葬

初中的时候,有劳动课,除了给学校种树、修路之外,有时学校还会组织外出劳动。

外出劳动就是免费劳动力,比如让同学们去山上挖坑,坑用来种桉树苗。一座山烧得光秃秃,我们再把它挖成一个马蜂窝。老板按坑付费给学校,但挖坑的学生和老师分文不入。

有一次是骑自行车到七八公里外的山上去挖坑,我和同学右民挖出来一具尸体,是个襁褓中的孩子。

班主任过来看了一眼,去给校领导报告,再回来,就让我们把孩子填回去,换个地方继续挖。

我们也并不觉得特别惊诧,生死太平常,孩子夭折,在乡村更是常事。时间从当时再往上倒推一代人,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长辈,家里都有很多兄弟姐妹,大多都有夭折的情形。

乡里有很多人的名字很奇怪,有的叫贱狗、野猪,有的叫石头妹、石头仔,五花八门,但都不是外号,而是正儿八经的小名,据说目的就是防止夭折。道理是把孩子叫贱一点,泯然众人,不会被鬼神盯上,就会一生平平安安。


《陈二狗的妖孽人生》剧照

对于与死亡有关的物品与意象,我从不害怕。

儿时在山上采野果子,一不小心就会倏然摔进一个被野草掩盖的土坑里去,那便是埋过死人的地方。

家乡的丧葬传统是二次土葬,先用棺材盛着埋下去,堆一个土堆,作为记号,过了几年,再把棺材挖出来,把骨头捡起来放入骨坛,再找个风水好的地方修坟立碑。

棺材挖出来之后就留下一个坑,也不回填,我有时就会不小心摔进去。

棺材的木板很厚,尤其是棺盖,经年不腐,于是挖出来的棺盖就被用来做独木桥。我小时候走过很多乡间小路,也就走过很多棺材盖子。天已擦黑或者全黑时,一个人从野外、山上回家,在乡村里再平常不过,如果怕棺材,寸步难行。


《那人那山那狗》剧照

当然,孩子们还是怕,只是我的胆子格外地大,敢一个人走夜路。和同村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我是最难被找出来的那个,因为我经常躺进我奶奶的棺材里去。

那时候人一上年纪,就会找个木匠给自己“打寿材”,打好了挂在房梁上,自己看着舒坦。我奶奶的棺材是放在柴房里,那是她最关心的东西。农村人家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一副寿材就是最大的动产。除了作为财产的存在之外,它还作为人的未来住所而存在。


《入殓师》剧照

我奶奶很怕死,后来年纪实在太大了,怕死没用,改作了怕火葬。

新世纪初,她来到县城我的家里住,把农村里好谈论是非的习惯也带了去,搞得有点鸡犬不宁。

有一天可能是在楼下跟爷爷奶奶们聊天,说到了火葬,晚上她就问我父亲:“都说在城里人死了不能埋,要送去烧,怎么个烧法?”

父亲正因为她喜欢放大是非而心烦,就没好气地信口胡诌:“能怎么烧?跟老家烧灶坑一样,砍成几大块,扔进去烧。”

第二天一早,我奶奶就打包好了东西,让父亲用摩托车把她送回村里去了。不过到最后,她的棺材也没有用上,毕竟还是火化了。


《入殓师》剧照

我外公就不怕死,他是个读书人,生死都在书里经历过很多遍。在死的那天,他一个人拄了一根拐杖,出去给自己找风水宝地,当天晚上他睡着后就没有再醒来。

那时我即将高中会考,家里没有告诉我外公的死讯。后来二次下葬,又因为我远在北京上大学,也没有接到通知。


《入殓师》剧照

放假回家之后,我就去埋葬过外公的那个大坑里看看。他的牙齿还丢在坑边,一个银色的假牙格外抢眼,我拿着端详了很久。

二次土葬有专业的人来捡拾骨头,小学同班同学叫野猪的,他父亲老石头就是干这行的。捡骨师要从足部开始往上找,一根根捡出来,放入骨坛。放进去之前,还要先清理干净,用油擦拭一遍。

不知道为什么,牙齿不能要,得拔下来丢掉。

我没见到外公最后一面,只看到了他的牙齿。

05

梦中不觉

大学毕业、工作以后,我就很少再回到我的乡村。不止是我,大家都陆续搬走了,只剩下一户人家。

乡亲之间,也就难以再见,日常里已经彼此遗忘。往往一个人的名字被再次提起的时候,是在死讯当中。

我对死亡似乎也无甚大悲。2013年,一次到外省采访,飞机在天上遇到强气流,有三五秒的急降,就像自由落体,浑身汗毛倒竖,飞机上尖叫一片。回家之后,我就把银行卡的账号密码都写在纸上,放在一个很容易找到的地方。

2017年还有一次,飞机剧烈颠簸,行李都在往下掉,邻座的陌生女士已经哭了出来,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把眼睛一闭,佯装睡觉。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梅艳芳《似是故人来》的一句歌词,道破真相。过去一段时间里,怀念她的文字“千车载不尽,万船装不完”,但人们其实不知生死。

文章多是少年写,写时此身在梦中。每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谈论生死,都是在谈论别人,少年不知愁滋味,更不知死亡的样貌。

生死之间,就像孔雀开屏,前方彩羽锦绣,转过来就是一个屁眼。

30多岁,我第一次启用医保卡,医生就告诉我“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竟无动于衷。


    编辑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