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3月13日,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李光羲去世,享年93岁。
人民日报记者曾多次采访李光羲,既畅谈过他的音乐人生,也深入探讨艺术与时代、个人与家国等话题。
今天,“人民日报文艺”刊发记者追记文章,重新翻阅李光羲在人民日报发表的文章,以追忆李光羲先生——一位时代的歌者,一位人民的艺术家。
“下次,歌声里见”
王 瑨
李光羲走了,而他的音乐并没画上休止符。
2021年3月,我去李老家拜访。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位老人已经92岁——精神矍铄、身板笔挺、风度翩翩,茂密的灰白头发、慈祥亲切的笑容,再配上那标志性的高音嗓,真真担得上“歌坛常青树”的名号。
从青丝到白头,他从未离开自己深爱的舞台。唱了一辈子歌,每一次在舞台的亮相,全在“讲究”二字里沁润着,讲究全程真唱、讲究全情投入、讲究对得起观众。
他爱自己心中的艺术,更爱享受艺术的人们。舞台上,他脆生亮嗓,老是忍不住观察观众席的情绪反映,总是能记住那些听众们给他的细节反馈。“不美,就不是艺术;观众不明白,就感受不到艺术。”在他看来,把歌唱进人心,远胜荣誉种种。
他的衣服口袋里,总装着个巴掌大小的本子,密密麻麻记着自己的演出日程。无论舞台大小、观众多少,他都极认真对待。他说,假如他的歌声给大家带来美感,对别人、对生活能有启发,也算是自己人生的一点“乐儿”。
一辈子,做一件事,追求一点“乐儿”——他的人生,在歌声里,他的歌声,在历史中。
那欢快热烈的《祝酒歌》,唱出了亿万人民“胜利的十月永难忘”“八亿神州举金杯”的喜悦之情,《松花江上》《延安颂》《周总理,您在哪里》《鼓浪屿之波》《北京颂歌》……他用一首首歌谱写一个时代永恒的声音记忆。
作家冰心曾为他题词,“走自己的路,唱自己的歌”。于他而言,塑造艺术与塑造自己,也许是同一件事。
他出生在天津,从音乐到戏曲,自幼“学嘛像嘛”。虽非科班出身,却凭借刻苦钻研,探索出歌剧的中国表演范式。是天赋吗?不尽然。他几十年如一日坚持游泳、举哑铃、走长路,坚持每天发声练习。即使到了晚年,他的声音不似年轻时那般漂亮,依然真唱真伴奏,为人们留下自己诚挚的声音。只因,他追求个“真”字。
他有童真心,更有真性情——
他常用欣赏、包容的态度,接纳属于青春的艺术。他与杨洪基、刘秉义合唱《不想长大》,和陶玉玲合唱《少年》。
他总以关心、支持的目光,投向属于青春的事业。90后的他曾叮嘱“90后”的年轻学生,要注重情感表达和生活体验,“声音艺术”才能成为“声乐艺术”。
我问他,在随处可以听到音乐的时代,担心自己的音乐会被遗忘吗?他反问道,“脑子会忘,心会忘吗?”
也许是的。歌者,以生命咏叹。他们的才华是将生活凝练成音乐。那些有生命力和感染力的旋律,早已在潜移默化中走进了我们的内心,茁壮了我们的精神,承载着我们的记忆。更重要的是,歌声中藏着一方天地,我们能望见高山、听到流水、读出人生,由此更深入地理解与开拓生活。
仍记得那天采访结束,他送我到门口,挥手说,“下次,歌声里见”。
相逢仍相识——我们与他,在歌声里,还会再见。
1年前,92岁的他在家中清唱歌曲《松花江上》
2021年4月1日人民日报副刊
“品味红色经典”栏目
《歌唱家李光羲谈歌曲——
“心声岂止三千万”》
(图为1964年李光羲参演《东方红》时演唱《松花江上》剧照)
大家常问我是如何演绎《松花江上》这首歌的。我回答:“没有演绎,《松花江上》唱的就是我自己,是从心底自然流淌出来的。”
我的童年是在日寇铁蹄下度过的。常听闻亲戚朋友家十几岁的孩子,突然间就不见了,被日寇抓去做苦工,再没回来。每天胆战心惊,常年挨饿受冻,唱歌成了我儿时唯一快乐的事。我从小便会唱《松花江上》,一开始并不懂它的深意。有年冬天,我在上学路上看到几辆简陋的木板车,拉着冻死的同胞,那残酷的场景深深刺痛了我的心。1945年,抗战取得全面胜利,父亲带着我上街,我指着地摊问他:“那些白珠子是什么呀?”父亲告诉我,那就是大米。当年已经16岁的我,才第一次知道大米为何物。一切所见所闻,潜移默化地融进了我的歌声。
每当我唱起《松花江上》,往日山河破碎的场景与悲愤便会涌上心头,演唱时泪水常模糊了双眼。
1936年,在东北军中开展抗日宣传工作的张寒晖,目睹西安街头东北军民无家可归的流浪与彷徨,谱写出了《松花江上》。“西安事变”前夕,这首歌从西安一所中学唱响,其后迅速传遍全国。
我最难忘的是1964年参演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过程。我在第四章《抗日烽火》中演绎这首歌。周恩来同志亲自提出歌词的修改意见。对我而言,那次演出是艺术熏陶,也是思想教育。
“心声岂止三千万,一曲哀歌动地天。”一曲《松花江上》,唱出的何止是三千万东北同胞的心声?它是亿万中华儿女悲愤交加、要求还我山河的呼声!它使人泪下,又催人奋起。我不应把它仅仅理解为是满怀离乡之思、国难之痛的悲歌,它已经成为亿万人高唱的战歌。无数人闻曲悲叹,燃起革命热情!无数青年高歌前进,奔赴抗日战场!
一同参演《东方红》、曾在西北战地服务团的歌唱家王昆告诉我,她与抗日前线的战士合唱过《松花江上》,边唱边流泪,越唱越激昂。她说:“是革命给了歌曲百倍的豪情和万千的气象。歌唱是艺术,更是革命的号角、尖兵和鼓点。”这句话对我影响很大,从此让我对这首歌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歌者用声音塑造形象、传递情感,应该努力让听众体会歌曲的弦外之音、味外之味。《松花江上》的动人,在于丰富的层次和意蕴。旋律上,这首歌以环回萦绕、反复咏唱的方式展开,倾诉性的音调贯穿全曲。歌词上,它以“怀故、漂泊、呼唤”的感情脉络递进式地深入人心。以“森林煤矿”“大豆高粱”“同胞”“衰老的爹娘”开篇,诉说家乡的美丽富饶。之后,诉说丧家的哀痛、逃亡的惨境,控诉日本侵略者给中国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歌曲最后,用饱含感慨的发问,唱出声声呼唤。“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将全曲推向高潮,蕴藏着抗争的力量。
张寒晖当年噙着眼泪写出的歌,一次次流进我心,我又将这种深切的感受传递给观众。因为《松花江上》,我被不少观众评价为“听他唱歌让人直掉泪的演员”。我想,只有这样深耕时代、心系人民的音乐作品,才能迸发出如此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我今年92岁了,很少再登台演出。但我坚信,歌唱本身,也是一种责任、一方课堂。我有义务将这样的歌曲和歌曲中的历史传承给今天的年轻人。
几年前,我曾受邀给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系的学生们教学《松花江上》。我告诉这些“90后”年轻人,声音等于零。因为如果只追求吐字发音,过度偏重技法,忽略情感表达、生活体验,将“声乐艺术”变成了“声音艺术”,艺术效果便等于零。鉴古知今,才是歌者的真正“底气”。我希望年轻人提升对历史的理解力,在歌曲中感悟人间正道与生活真谛,创造有生命力与感染力的音响。艺术在感染他人的同时,也在实现歌者自身的生命价值。
我还告诉这些年轻人,当年奔赴抗日一线的战士们,那时的他们也正青春。那些意气风发的中国少年,甘将热血沃中华,用无数生命之光点亮了一个民族的光明,让子孙后代享受着他们披荆斩棘换来的幸福。“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国家。”他们,才是真正的中国青年偶像!
不忘曾经烽烟起,心中长鸣警钟声。品味《松花江上》,它悲怆的旋律,激荡于中华民族的心灵史上,成为那段血与火岁月的印记,使我们激愤,使我们清醒,更激励我们坚定信心、接续奋斗。
(本报记者王瑨采访整理)
2019年7月8日人民日报副刊
“我与新中国·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栏目
《歌唱祖国前进的步伐》
我1929年出生在天津,在这座大城市里耳濡目染,见识了不少中外艺术形式。童年时期,我看过电影《乱世佳人》《茶花女》,也看过京剧名角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的京剧表演,听过刘宝全的京韵大鼓。演出结束后,那种动人心魄的声与像直直扎在我心里,让我沉浸其中。我很早就接触了收音机、钢琴等当时还很新鲜的物件,对音乐有着非同一般的痴迷。但我刚开始从事的职业,与音乐却没有半点儿关系,只是在开滦矿务局谋了一份差事。一直到1953年,我二十四岁的时候,中央戏剧学院附属歌舞剧院在天津第一文化宫演出,上演剧目包括民族新歌剧《白毛女》。《白毛女》中的喜儿由郭兰英老师扮演,郭兰英的出色表演与歌剧中的感人情节都深深震撼了我,看得我热泪流淌。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中国歌剧,第一次感受中国歌剧的魅力,从那天以后,我的心中燃起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加入到如此令人激动的艺术行列中去!后来,我辞去矿务局的差事,考入中央实验歌剧院,人生的方向从此改变。
我进入歌剧院的时候,新中国在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国际声誉等各方面都处于蒸蒸日上的时期,文艺舞台也空前繁荣。而国家级艺术院团因为拥有优质的演出剧目、空前的演出规模,以及庞大的舞台布景,处处让人们眼界大开,备受观众欢迎。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视可以看,电影作品也不多,所以人民群众非常渴望新的舞台剧目出现。
1956年,中央实验歌剧院在北京天桥剧场首演了威尔第的歌剧《茶花女》。这台《茶花女》是在苏联女高音歌唱家瓦·阿·捷敏启也娃的指导下,由中国人自己制作、演出的第一部西洋大歌剧,公演之后轰动京城,《戏剧报》《人民画报》等报刊对演出给予大量报道,赞誉之词不绝于耳。《茶花女》的成功演出是20世纪50年代中国歌剧事业的一件大事,我则有幸参与其中,饰演了男主角阿弗莱德·阿芒。参演《茶花女》对我来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给了我很多经验与启示,其中最主要的体会就是,仅仅唱得好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全身心投入去揣摩角色。那个时候,我满脑子里都是阿芒,从形象、气质、性格各个方面去琢磨阿芒,下的全是苦功夫。我自己也因为歌剧《茶花女》而迎来艺术生涯的一次飞跃。
解放初期,我很喜欢听苏联的音乐唱片。柴可夫斯基的《咏叹调》,我一听就着了迷。我还专门学习了俄文。1958年,我随中央歌剧院访问苏联,在克里姆林宫的剧场里演唱了《连斯基咏叹调》。演唱结束之后,苏联著名男高音科兹洛夫斯基向我表示祝贺,并且对我说:“科学家证明世界,艺术家描写世界,今天您作为艺术家,为我们很好地描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1964年,我被抽调参加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排练工作。《东方红》是为新中国成立十五周年献礼的一台大型歌舞晚会。其中,《抗日烽火》一场中的《松花江上》男声独唱由我承担,与我一起演唱这首歌的是总政歌剧团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张越男。这对我来说,无疑是难得的殊荣。《东方红》在1964年10月2日正式公演,不但在艺术上创造了一个高峰,而且在演出纪律上也创造了奇迹、树立了楷模。三千人的演出队伍,管理十分严格,在后台分一、二、三梯队上下场,从头到尾井然有序、鸦雀无声。晚会结束四分钟后,外国记者进入后台参观,只见演出人员已经全部离场,每个舞蹈演员的十几套服装,均叠放得整整齐齐,让这些外国记者惊讶不已。《东方红》在人民大会堂连演二十场,中央领导观看演出,并且给予高度评价。
1976年,我接到著名作曲家施光南先生寄来的一封信,打开一看,是为柯岩的诗歌《周总理,你在哪里》谱的曲,曲子感情深沉,无疑是一首佳作。但当我拿起谱子,试唱了几句,对周总理的思念之情便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演唱没有办法继续。如此反复好几次,怎么都不理想。后来,是我的妻子对我说:“你这样怎么行?你要学习郭兰英,她能够以歌当哭,那才是真正的艺术家。而你是以哭当歌,这让观众怎么欣赏艺术?”妻子的话让我很惭愧。是啊,要是不把这首歌唱好,我又怎么能算一个合格的文艺工作者?经过刻苦的训练,我有针对性地调整了自己的状态,终于可以准确地演绎这首歌曲了。我至今都还清晰记得,当我在舞台上演唱这首歌的时候,台下观众那种沉浸其中、深受感染的表情。
一个艺术家的成功,除了自己的努力之外,往往还与一些特殊的机遇联系在一起。之后不久,施光南又写了一首新歌,名叫《祝酒歌》。这首歌本来是给女中音写的,刚出来的时候,一些人并不看好。但是,我在看到这首曲谱后,稍一吟唱,却感到有一股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祝酒歌》活泼的旋律、振奋的歌词,与当时人们欢欣鼓舞的心情、昂扬待发的精神气质,以及对美好生活的盼望十分契合。我就想唱这样的歌!于是我给施光南写了一封信,请他按照男高音声部的要求重新配器。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祝酒歌》成了我又一首代表作。
随后,我又在1979年央视春节晚会上演唱《祝酒歌》,把自己对时代的强烈感受,以最饱满的热情传递给全国观众。这台晚会播出后,中央电视台一连收到十六万封观众来信。在我看来,《祝酒歌》能够获得这样广泛的共鸣,说明在那个时候,我们的时代氛围变得轻松昂扬,人们富有进取精神,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冀,《祝酒歌》正好表达了人们的这种感受,唱出了人们的心声。
我选择了最幸福的职业,歌唱对我而言就意味着生命,舞台就是我的天堂。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相逢在匈牙利》,到六十年代的《松花江上》,到七十年代末的《周总理,你在哪里》《祝酒歌》《鼓浪屿之波》等,我一直都希望用自己的歌声,唱出祖国前进的步伐,让听众感受时代的气息。我也的确感到荣幸,自己演唱的歌,都与社会进步和时代生活息息相关。现在,我们过着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这激励着我们文艺工作者再接再厉、刻苦磨炼,创作出更多富有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的精品佳作,以歌唱时代、回馈人民。
(作者为男高音歌唱家李光羲)